《念奴娇·赤壁怀古》与“豪放词”
在词史上,苏轼是“豪放词”的开创者,而第一代表作就是在黄州所作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我们知道,所谓“豪放”是相对于“婉约”而言,宋词分为“豪放”和“婉约”两派,似乎是个众所周知的常识。一般情况下,我们会从字面去理解,大致看作表达风格上阳刚、阴柔的区别。但实际上,在词的发展历程中,这不只是一个风格的问题,甚至可以说,主要不是风格问题。有不少学者致力于从文学批评史的角度清理这个问题,在此推荐王水照先生的两篇论文,一篇是《苏轼豪放词派的涵义和评价问题》,发表于《中华文史论丛》1984年第2辑;另一篇是《从苏轼、秦观词看词与诗的分合趋向》,发表于《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1期。根据他的清理,“豪放”一词在宋人笔下已经出现,但本来是指一种快意的、不受束缚的创作态度,不一定指作品的审美风格。从审美风格的角度把词分作“婉约”“豪放”二体,也就是这二分法的最早来源,现在可以找到的是明代张綖的《诗余图谱·凡例》:
按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辞情蕴酝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故东坡称少游为“今之词手”,后山评东坡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我们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虽然张綖提出了二分法,但在他心目中,这两派并不是对等的、并列的关系,他说“词体以婉约为正”,婉约词才是正体,那么豪放词只能是变体了。当然,王先生提示我们,从今天尊重历史的态度出发,应该把所谓的正体、变体理解为传统的词与经过革新的词。从而,当我们谈论“豪放派”时,相比于作品风格,是更应该注重其写作态度,即革新词体之意义的。
无论是作为歌词,还是作为一种新生的诗体,词本来都不应该存在确定的风格。就像诗一样,作者各人有各人的风格,从来没有“豪放诗派”和“婉约诗派”对举的说法。现存的唐代词集《云谣集杂曲子》,可以说是最早的一批词作,从风格上看,也是多种多样的。只不过,这个词集出自敦煌遗书,宋人是看不到的,他们大概只看到文人的词作。文人“填词”之风始于唐代中期,至晚唐、五代而愈趋流行,恰好这个时代的文人喜欢填“婉约”的词,他们总是在歌筵酒席之间,填一首新词付歌姬去唱,内容当然是这些文人与歌姬之间的不必负责的“爱情”,而且多数是以歌唱者即女性的口吻写的,风格大抵“婉约”乃至绮靡。这当然并不妨碍一些感人的优秀作品的诞生,而且在五代时期的西蜀,还编出了一部影响深远的词集《花间集》。看不到敦煌写卷的宋人,就把这部《花间集》认作词的祖宗,如此一来,词竟是天生“婉约”的体裁了!在此背景下,“豪放”词的出现,除了风格上的创新外,更主要的意义就在于对词这种文学体裁的认识的改变。
这种改变当然会有一个过程,首先要摆脱以歌唱者口吻写词即“代言”的做法,变成作者的自我表达,然后才是以苏轼为代表的“以诗为词”的写作态度,就是把词当作一种新的诗体来写,与原有的诗歌传统融合。从系年上比较可靠的作品来看,苏轼写词大概开始于杭州通判任上,那里住着一位著名的老词人张先,与张先的交往很可能是他开始写词的契机。杭州、密州、徐州时期的苏轼词,有一大部分是跟兄弟、同僚、朋友相关的,或寄赠或唱和,在交游之中产生,仅以赠杭州知州陈襄的词为例,就有《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南乡子·送述古》《清平乐·送述古赴南都》《诉衷情·送述古迓元素》《行香子·丹阳寄述古》等好多首。在士大夫交游、迎来送往的场合,一般会有诗歌唱酬,但苏轼却经常有意识地改用词,甚至有时候对方赠他一首诗,他回赠的却是词。可以说,他用词取代了诗的某些功能。
至于“豪放词”,一般认为,写于熙宁八年(1075)冬天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是具备“豪放”风格的开山之作:
老夫聊发少年狂。
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
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东坡乐府笺》卷一)
在一次打猎活动之后,苏轼填了此词,填完了自己颇为得意,写信给朋友说:“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并自谓:“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与鲜于子骏三首》之二,《苏轼文集》卷五十三)柳七郎就是婉约词人柳永,苏轼显然是有意要改变柳永词的写法。
柳永擅长的,就是以柔婉的风格表现男女情爱题材,而请妙龄的少女们歌唱。不过生在北宋太平时代,他也不免兼为一个企图通过科举而成为士大夫的书生,后来也当过小官,所以他的词中其实也含有士大夫自我表达的成分,只不过与词的传统题材、风格经常融合在一起。与此相比,苏轼就是更进一步,改变《花间集》以来的传统题材、风格,成为纯粹的士大夫自我表达,从而也改变了这种文学体裁的性质:从歌姬的唱词变成了士大夫的抒情诗。所以,他有意强调自己跟“柳七郎风味”不同,而且也知道他的作品不再适于歌姬演唱,于是他改变了演唱方式,让“东州壮士”伴随简单的舞蹈动作来歌唱。从他特意说明“吹笛击鼓以为节”来看,显然他选择的乐器也与通常有别。
风格上的创新和题材上的开拓是至为明显的。狩猎的题材用以吟诗作赋固然常见不鲜,但用以填词,却很可能是第一次,而与这一题材相应的风格,即便不是雄壮豪放,至少也无法“婉约”。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并不是简单参与狩猎而已,他是作为密州知州,亲自组织和指挥了这次狩猎活动,上阕一开头就突出了他的豪迈意气,自称“老夫”之“狂”不减“少年”,继而写严整的装备,包括猎犬、猎鹰和军人装束的随从,接下去是开阔的狩猎场面,他不但率领“千骑”将“平冈”团团围住,而且让全城老少都来观看,还亲自表现一番,弯弓去射猛虎。历史上,狩猎活动是个具有浓重仪式性的传统,目的不是去弄点猎物来下酒,而是与今天召开体育运动会的情况相似。就此而言,事后的作词、演唱,便也是这次活动的继续,仿佛运动会的闭幕式。无论如何,从头到尾都出自这位地方长官的精心策划、组织、指挥。我们可以看到,这“聊发少年狂”的“老夫”已兼有多重领军人物的身份:作为密州知州,他是当地军民的长官,在狩猎活动中,他是总指挥,而填出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的他,又成为“豪放词派”的开创者。毫无疑问,苏轼以他的行为和作品塑造的这个自我形象,就是千年以来主宰中国社会的精英——士大夫形象,而他的“豪放词”,自然便是士大夫的自我表达。
士大夫的自我表达,在下阕中呈现得更为明确而复杂。喝酒壮胆,是表达他的激情,这种激情冲淡了对于岁月流逝、两鬓微霜的忧虑。不过,毕竟岁月流逝而壮志难酬,什么时候皇帝会派一个使者来给自己委以重任呢?这一层意思似乎不宜直说,所以苏轼采取用典的方式来曲折地表达。不过,典故也只是勉强地表达出希望被重用的意思,其实苏轼的处境跟汉代的魏尚并不相同。魏尚是汉文帝时代的云中太守,抵御匈奴,颇有战功,只因报功时略有误差,被贬官削爵。这是因为皇帝不了解情况,未认识其才能,后来得到冯唐的说明,便开释了误会,立即派冯唐持节奔赴云中,重新起用魏尚。苏轼的情况与此不同,宋神宗对他并非缺乏了解,相反,对他的才能是有足够认识的,其间也没有多大的误会,不加重用的根本原因在于政见不同。换句话说,苏轼之所以不得志,正因为他自己反对现行政策(即王安石“新法”),就此而言,怨不得皇帝。对此,苏轼本人肯定心中有数,所以最后也是非常勉强地把自己和皇帝捉置在一条战线上:面对外国,他们总是一致的。虽然从历史上的边关英雄写到自己立功边疆的志向,似乎顺理成章,但后来的事实表明,苏轼其实并不赞成向西夏用兵。我们了解苏轼的生平和政见后,就会感觉这首词的下阕表达得十分复杂,不像字面意思那样简单。如果君臣之间只有在面对外国时才能勉强寻求到一致的立场,那么这位士大夫的苦闷几乎就是无法销释的,更何况这对外作战的说法也是言不由衷。实际上,苏轼根本没有与宋神宗合作的可能,他只好抱着一腔笼统抽象的报国激情,没有具体实践的途径。然而这抽象笼统的激情却又确实存在,无处释放,于是我们看到一个接近神话的形象:他把雕弓拉得如满月一般,向天上的星座射去。按中国的阅读传统,“射天狼”当然可以理解为对外作战,按当时的局势,甚至可以将外国落实为西夏,苏轼也肯定利用了这一层寓意。但是,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形象是具有多义性的,箭射星座的形象更能凸现他报国无门的真实处境。无论如何,这个形象不是与歌姬厮混的风流才子,而是一个忧患深重的士大夫。
就这样,苏轼把词完全地变成了士大夫的文学。然后,到了黄州,他以一位贬居士大夫的所感所思,写作了《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东坡乐府笺》卷二)
在今天的长江、汉水流域,共有五处叫作“赤壁”的地方,三国时“赤壁大战”的旧址,一般认为在今湖北嘉鱼县境内,而苏轼所游的赤壁,是今湖北黄冈的赤鼻矶,两者并非一地。这一点,苏轼本人似乎也是明白的,所以词里说:“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当地人向苏轼指点“那个地方就是周瑜破曹之处”,他只是采用了当地人的说法而已。不过我们若是相信他叙述的这个情形曾经真实发生,那么写这首词的时候,必须是苏轼第一次来到此地。这就跟作品系年的问题相关了。
这一首著名的豪放词作于哪一年,其实并无可信的记载。从南宋傅藻的《东坡纪年录》起,一般都将它与前、后《赤壁赋》一起系于元丰五年(1082)。这只是把“三咏赤壁”都归在一起而已,前人对于系年不明的作品经常如此处理,其本身不能成为根据。若是相信词中所述苏轼第一次来到赤壁的情形,从而将此词的创作时间系于元丰三年(1080),即苏轼到黄州的第一年,倒是有一个旁证。这一年的五月,苏辙送兄长的家眷来黄州,留伴一阵后,离去至江州。根据苏辙的《栾城集》卷四,他在黄州的作品有《赤壁怀古》诗,说明他曾到赤壁游玩。那么,想来苏轼应该陪同前往,而且苏辙的诗题与苏轼此词的词题完全相同,如非偶然,便是同时所作。在苏辙留黄期间,兄弟二人的作品都相互有关,把《赤壁怀古》推想为一诗一词同时同题之作,符合苏轼用词跟对方的诗唱和的习惯,虽仍嫌证据不足,但我觉得比元丰五年之说更为合情合理。
苏辙诗云:
新破荆州得水军,鼓行夏口气如云。千艘已共长江险,百胜安知赤壁焚。觜距方强要一斗,君臣已定势三分。古来伐国须观衅,意突成功所未闻。
这是一首标准意义上的怀古诗,从赤壁之战的历史中引出教训:不能依靠军事力量的强大去进攻本身没有荒乱失德行为的国家。联系苏辙的政见,这里包含了对宋神宗进攻西夏政策的批评,直到晚年,他仍把进攻西夏看作“陵虐邻国”,加以否定(苏辙《历代论·尧舜》,《栾城后集》卷七)。大概三国的形势与北宋、西夏、辽鼎立的时势有相似处,所以北宋人对三国历史抱有特别的兴趣。好像苏轼对三国史的研究在当时还有些名气,后来王安石也建议他重写三国史。不过,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并不在历史教训上展开,它是由凭吊古战场的雄伟景象,而进入对创造壮举的英雄的缅怀。
“周郎”和“公瑾”都指赤壁之战的主要指挥者周瑜,史载其担任建威中郎将时,才二十四岁,吴中皆呼为周郎。“小乔”是乔玄的幼女,周瑜的妻子,她嫁给周瑜其实在赤壁之战之前十年,词中说“初嫁”,是为了突出周瑜少年英才、风流倜傥的形象。赤壁大战发生在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此年的周瑜三十四岁,相关的人物,还有三十七岁的鲁肃、二十七岁的孙权、二十八岁的诸葛亮,被他们一起打败的是五十四岁的曹操。这确实是一代年轻英才战胜了长辈,改变天下局势的战例。苏轼所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而在“豪杰”中又着力突出胜利者年轻潇洒的形象,应该说非常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一战例的特点。这个特点令他感动,心潮起伏,由衷地追慕那些少年英姿。
与此相比,苏轼不能不想到现在年近半百的自己,“乌台诗案”之余,除了早生的华发外,成就了什么呢?知道人生如梦而已罢。面对这壮丽的江山,缅怀这令人激动的历史往事,不免思绪纷飞,故国神游,觉而自笑多情。虽是一片无奈,但这无奈的多情之中,仍有未尝泯灭的志气在。因为只有志气不凡的人,才会对过去了的不凡的历史如此多情。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个著名的故事,见于宋代俞文豹的《吹剑续录》:
东坡居士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俞文豹《吹剑续录》,见《吹剑录全编》,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这个故事生动地说明了苏轼、柳永词风格的不同,也正可说明豪放、婉约二派词风的区别,而早在苏轼的时代,人们就把这首“大江东去”当作豪放词的代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