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君将军近日很是不悦,原因是可汗给她强塞了个军师。
说起来自打成君公主当了将军,就沉迷练兵无心美容,有几次被可敦拖着敷面膜敷到一半,听说手底下兵闹事了,公主把脸一抹,套上盔甲就去了校场,不一会儿,闹事大兵的惨嚎声就传遍了全城。
久而久之,成君将军的威名,已有止小儿夜啼之功效。
此刻,成君公主大马金刀地坐在她的军帐之中,对着面前那个一脸茫然的书生目露凶光。
出于某段成君不想提起的关于丞相家公子负心汉的过往经历,成君对于南边来的书生有种天然的敌意。
成君冷笑:“说,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书生目光有些躲闪:“游学天下,经世济民。”
“扯,经世济民的鬼话卖给南边的君主不是更值钱?”
书生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是的,子曰兼爱,家国有南北之别,百姓无南北之分,又所谓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我等读书人,唯有深入基层,才知百姓疾苦,方能经世济民。”
成君想了想:“哪个子这么说过?”
书生低咳了一声:“墨子。”
成君一拍案几:“墨家的工科狗,跟我装什么读书人?来人,把这位先生送到军械部去,以后军械由他管理!”
管理军械是书面用语,通俗地说起来,就是看守马具库房。
书生一天刷三百个马鞍,修理一百个马笼头,累成狗。
成君公主来视察工作:“这位墨家的高材生,不知您对我们的军械可有什么改进意见?”
书生精神一震:“有!”
说罢抽出一沓图纸:“你看,现有的马鞍设计不合理,不符合人体力学,在士兵臀部和马鞍之间会形成一个摩擦角度,骑行久了会很累,还会磨破臀部,影响士兵长途奔袭。”
成君公主盯着马鞍看着半晌,心中有些赞同,却听见书生继续道:“特别是对女子来说,用这种马鞍,不仅累,还会在臀部和大腿磨出茧子,很容易影响……”
“闭嘴!”
成君愤怒地走了。
书生愣在原地:“很容易影响女子的走路仪态,没毛病啊?”
次日,成君公主找了十来个马鞍制作工人,甩下一沓图纸:“去军械库房,找那个看门的。”
看门的书生对着突然多出来的十几个手下搓着手笑得一脸和善,嘴里念叨着哎呀这位女将军看着又凶又不讲道理脾气还差但是还是很有眼光的嘛!
等到新式马鞍的制作正式开始,有人来说将军要见书生,书生掸了掸身上的木屑就去了。
女将军依旧是大马金刀地坐在军帐中,一双凤眸微微眯着,看着书生似笑非笑。
“我很凶?”
“我不讲道理?”
“我脾气还很差?”
成君拍案而起:“二十天内,一千个新式马鞍,我要一个一个验。”
书生霍然站直:“将军,你要讲道理,新式马鞍的改进肯定不是立刻就能完成的,首先我们需要做出样品,然后招募志愿者进行试用,最后还要根据反馈来进行产品调整——”
“闭嘴!”成君眼刀哧溜溜甩过去,书生缩了缩脖子。
相对沉默半晌,书生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将军,是不是因为我说你又凶又不讲道理脾气还差你才故意为难我的?”
成君点点头:“对。”
书生一脸真诚:“可是将军,我们要讲道理,你这是公报私仇,这样不好——”
书生话未说完就被拖出去了。
新式马鞍推行很顺利,书生又提出了改进投石机的想法,成君从城里抓来十几个木匠给他去自行捣腾。
闲来无事的时候,成君会去仓库看看,看着书生一身粗布工作服,头发上沾满了木屑,扎在木匠堆里一起刨木花,量尺寸,觉得有种诡异的萌感。
可是当书生一开口,成君的好心情就会被破坏殆尽,她简直怀疑这厮是不是因为不会说话在南边犯了事才跑过来的。
当成君终于忍无可忍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书生一脸理所当然:“是啊!”
成君:“哈?”
书生义正言辞道:“将军您不懂,我们读书人,靠的就是一张嘴一支笔,可是有些有权有势的人,只想用我们的笔,不准我们张嘴说话,一句话不如意就找人搞事,我等读书人轻生死重气节,岂能受此侮辱,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这北方天地广阔正是我大展抱负的好地方。”
成君冷笑:“恕我直言,就您这个说话的艺术,还真不定是谁的错。”
书生辩驳:“这您可错怪我了,想那权贵之人,利用女子对自己的一腔爱慕图谋不轨不说,还意图私通外邦,操行全无,我不过争辩了两句,他就下令全城追杀,这能是我的错?”
“你争辩了些什么?”
“我委婉地表示他是个有妈生没爹教缺德冒烟儿生儿子没□□早晚不得好死的王八蛋。”
成君一口茶呛在嗓子里,一边笑一边咳嗽,半天没说出话来。
书生关切地帮她顺了顺气:“将军,身子不舒服早点休息吧,记得多喝热水。”
成君一脚把他踹了出去:“滚!”
最近天阴沉得厉害,怕是要下雪了。
每年这个时候,草原部族都开始囤积粮草准备过冬,可同时,草原上神出鬼没的马贼们也到了囤积粮草的时候。
成君将军领了军令出城剿匪,一马当先,带着一群□□练得嗷嗷叫的大兵在草原上循着线索赶了三天,终于在第三日傍晚发现了马贼的行踪。
成君望着天边乌沉沉的铅云,心中豪气顿生:“传令下去,就地造饭,三更突袭马贼营地!”
众人应诺,下马扎营。
成君坐在一处背风的山壁下小口小口地喝着热乎乎的羊汤,望着眼前跳跃的篝火有些走神。
她看了看手中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木碗,又看了看清水炖肉胡乱煮出来的羊汤,心中感慨万千。
谁能想到,就在两年前,她还是个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公主呢!
成君眯着眼睛看向远处大口吃肉谈笑风生的粗豪汉子,又喝了一口无滋无味的羊汤,笑了笑,觉得这样的日子比从前好得太多了。
只是终究比自己对未来的期待少了一点什么。
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帕,上面一首情意绵绵的情诗,正是很久以前,那位负心的丞相家公子用灰隼传给她的。
其他的都烧毁了,唯独留了这么一封贴身藏着,倒不是说旧情难忘,事实上日子过得太快,成君已经记不清那位丞相家的公子到底长啥样了,只是看着这封信,她就想起当年一派天真满心都是对爱情无限憧憬的自己。
她很想念那样的自己。
说来可气,自己打小就向往读书人,觉得那些文雅的书生简直是爱情的最好载体,可是命运捉弄,长这么大唯一有过交集的读书人就是那位丞相家的公子,还是个斯文败类。
哦不对,其实还有一个。
成君揉了揉眉心,想起自家仓库那位自称读书人的工科狗。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凭什么姑姑随便遇到个写言情小说的书生都能成就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
成君欲哭无泪。
算了,爱情都是虚幻的,杀敌才是正经的。
成君收起绢帕,闭目养神。
三更时分,成君抖擞精神,率军出发,黑压压的一片铁骑,像黑色的潮水漫过枯黄的草原,直奔远处的山谷,那里是马贼的巢穴。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小队撕开重围的时候,成君才惊觉不对。
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马贼,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支进退有度的彪悍骑兵?
“追!”成君当机立断,留下人马收拾残局,自己带着一队精兵追着那支骑兵而去。
骑兵一路向北,逐渐进入了一道幽深的峡谷之中,眼看就要追上了,忽然峡谷两岸有巨石滚滚而下,砸伤了不少人马,成君跳下马,带着众人寻找躲藏的地方,好在她临危不乱,带的又是最优秀的骑兵,还不至于阵脚大乱。
现在,成君基本可以肯定,她追踪的这伙马贼与西边汗国有联系。
东西两边汗国连年征战,双方各有胜负,近年来,阿布可汗与南方朝廷交好,国力日渐强盛,西边汗国逐渐不敌,渐成困兽之势,这马贼,说不得就是对方派来的细作。
后半夜的时候,气温骤降,沉闷了数日的天空纷纷扬扬飘下了鹅毛大雪,成君和一群老爷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发现峡谷出口被人用山石堵住了,那一支骑兵早已不知所踪。
成君不敢冒险,从昨日的情况来看,在峡谷两边埋伏的人起码有上百号人,他们不过数十人,还有十来个身上带着伤,这波有点悬。
好在一路留下了标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留下的人能循着标识找过来。
又等了三日,大雪依然在下,积雪快有半人深,成君心中开始忐忑起来。
“这样不行,大雪会掩盖住我们留下的标识,我们的干粮也不够了,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成君站起身,目光坚毅:“跟我杀出去,拼一条活路。”
“得令!”众人吼道。
天光刺眼,马在雪地里走得艰难,众人一边警戒一边往出口走,不长的一段路,却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众人正准备想办法撬开山石,猛听得一阵猛烈的撞击声传来,成君脸色一变,忙道:“都后退!”
轰隆一声。
山石碎裂,映入眼帘的是一架巨大的木制机械,和数十架雪爬犁。
八岁那年,成君听柏华姑姑说:“我喜欢的人会穿着白衣骑着白马来娶我,带我去纵情江湖。”
后来,听说姑父果真穿着白衣骑着白马带她去江湖了。
可是自己呢?
成君望着眼前穿着麻衣坐在雪爬犁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书生嘴角抽搐。
书生连滚带爬地下了雪爬犁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嗷了一声,半天才哆嗦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没事吧?”
成君有些尴尬,可是隔着厚厚的盔甲,感觉到书生浑身都在发抖,又有些不忍心推开。
成君想笑,忽然觉得这连滚带爬的书生也挺帅的,不比穿白衣骑白马的书生差。
回到王城之后,可汗看了他们带回来的东西,确认了这些东西来自于西边汗国,不过两边交恶已久,倒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桩。
只是有一点,从那些马贼的巢穴中搜出来的东西中,有一些成君比较眼熟。
比如新式马鞍、投石机、雪爬犁之类的……
是夜,书生自己找上了门。
“说吧,给我个解释。”
书生点头:“那些东西确实出自我手。”
成君浓眉拧起。
“我以前效忠于南边一个权贵,他勾结西边汗国,为他们提供兵器和粮草。”
“嗯,还有呢?”成君挑了挑眉,想起白日里书生那失控的一个拥抱,下意识地就多问了一句。
书生突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还有,我其实骗了你,我根本不想什么经世济民,我来草原,就是想认真地和你说三个字。”
成君心中一跳,不知为何竟然隐隐生出一种期待来。
“对不起。”书生语气诚恳。
成君:“哈?”
书生垂下头,又恢复了那一副怂样:“其实,我从前是丞相府的门客。”
成君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块绢帕。
书生飞快地瞟了一眼,道:“其实,那首情诗,也是我写的。”
“所以跟我通信的一直是你?”
成君脸色再变,书生悄悄退后了两步。
“是、是啊!公主,你别难过了,丞相家公子真不是个东西,他连和你传信都懒得自己动手,让我给他代笔,还让我写情诗,我一个工科狗哪会写情诗啊——”
成君冷笑:“没错,是写的狗屁不通。”
说罢扬手一甩,绢帕甩到了书生脸上。
“出去吧,我要睡了。”成君很失望,也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些什么。
“你不生气了吧?”书生一脸忐忑。
“没有,不生气。”成君满脸都写着“我很生气快来哄我”几个字。
书生绽开一个傻笑:“那就好那就好,将军晚安,将军好梦。”
成君泄气地坐了下来,一脚踢翻了炭盆,盯着还在微微摆动的门帘,心里有点希望它再度被人掀起来。
“可敦啊,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当初是怎么把可汗追到手的?”成君敷着面膜,跟身旁的可敦唠嗑。
“其实吧,当时我就想找个顺眼的侍卫随便嫁了的。”
“你说什么?”可汗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儿飘了过来。
可敦忙道:“我说儿子估计要醒了,你去看看。”
“哦。”可汗远远应了一声走了。
可敦松了口气,一脸八卦地看着成君:“咋,你看上谁了?”
成君犹豫了半天,开了口:“姐姐还记得当初我和丞相家公子的来往信件么?”
可敦紧张了:“妹子,你可别想不开啊,好马不吃回头草。”
“不是的,有一个傻子,当初替丞相家公子代笔跟我往来信件,后来看不下去公子的作为,闹翻了被全城追杀,他逃到草原来,说就为了跟我说一声对不起。”
可敦一脸了然:“我说呢,当初那书生怎么就死心眼跟可汗说要去给你当军师,啧啧,不错,小伙子有前途。”
“可他好像就为了跟我说句对不起而已啊!”成君有气无力地趴在榻上哀嚎。
“我跟你说,男人嘛,脸皮厚,就喜欢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你不逼他一把,说不定他连自己都蒙过去了。”
“真的?那姐姐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能不喜欢吗?不喜欢会拿小命开玩笑啊,不喜欢会千里迢迢来找你啊,还有啊,知道你被困住了,那小子三天三夜没合眼,做出来一个大家伙去开山砸石,我又不瞎,换别人谁能对你这么上心?”
“开山砸石啊……”成君公主垂下眼睑,心里有了计较。
“军师大人,将军说她的雪爬犁坏了,让你去她的帐篷帮忙修理。”
书生埋头干活头也不抬:“等会儿,我做完这个□□就过去。”
“将军说很急。”
“急啥啊急,雪爬犁那么多,用别人的不就行了。”
“可是——”
“哎算了,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书生颇为不忿地丢下手中的家伙,拍了拍身上的灰就去了。
一进帐,嚯,夭寿了,成君公主今儿居然换上了女装!
成君笑得矜持,目含秋波:“我这雪爬犁坏了,你帮我修一下呗。”
书生低头一看,果然是坏了,不过看这个样子,怎么觉得好像是被暴力破坏的?不过不要紧,修起来难度不大。
书生埋头吭哧修理,成君在一旁又是撩头发又是甩衣袖地折腾了半天,书生头都没抬。
成君忍住怒气:“是不是修不好了,修不好就算了吧,天黑了,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
书生霍然站起:“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你不可以侮辱我的专业!我告诉你,这个我肯定能修好!修不好我就——”
“你就怎么?”成君抛了个媚眼儿,嗓子软了八度。
“我就带回去修!”书生掷地有声道。
说罢真的打算拖着雪爬犁出门。
“我说它修不好了。”
“我说它能修好!这是我的专业!我说了算!”书生倒是来了脾气。
咔嚓,哗啦——
成君一脚蹬过去,雪爬犁瞬间碎成一地木块。
“我说,它修不好了,”成君盯着书生的眼睛,面带冷笑,一字一顿,“现在,可以留下来陪我吃顿饭了吗?”
“哦。”书生震惊地看着她,愣愣地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成君几番试探无果,终于决定单刀直入:“你告诉我,你来草原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那三个字吗?”
“哪、哪三个字?”
“你说呢?”
“对、对不起?”
“不对。”成君笑得妩媚,又灌了他一杯酒。
“那,其实,还有三个字,我——”
“你什么?”
“我不敢说。”书生喝得有点多,脸上泛起红晕。
“我让你说。”
“我喜欢你。”书生说完掰了掰手指,“不对,这四个字——”
成君往他身边蹭了蹭:“真的?”
“真的,”书生直勾勾地盯着她,“我给你写信的时候,就想说,那王八蛋不喜欢你,喜欢你的是我,可是,我不敢,你是公主……”
“我不是公主了,我现在是将军。”
“可我……”
“你是我的军师呀!”成君轻笑着,眼睁睁看着书生羞涩地低下头,连脖子都红了。
红成一只虾子的书生扭扭捏捏地从怀里掏出那张绢帕:“情诗,我写给你的,当时,想了好久,你能不能收下它?”
成君收下帕子,轻轻印上一个唇印:“嗯,写的不错,我很喜欢。”
书生瞪大了眼睛,猛地又灌了一杯酒,大概是酒壮怂人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面颊:“这个,你喜欢吗?”
成君摇摇头:“不喜欢。”
书生一脸失落地低下头,却被成君伸手捧住脸颊,端端正正地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这个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