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有两册《喧哗与骚动》,一册是一九八四年出版,定价为人民币一块五毛五,印数八万七千五百册;另一册是一九九五年出版的,定价为人民币十八块四毛,印数是一万册。这十一年里,我们经历了很多变化,就像《喧哗与骚动》的定价和印数一样,很多事物都已经面目全非。当然也有不变的,比如这两册《喧哗与骚动》都是上海译文出版社,都是同一位出色的学者和翻译家李文俊的译文。这没有变化的事实似乎暗示了我们,一个过去的时代其实并没有过去,它和我们的今天重叠起来了,它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我们这些拥有这过去的人在回忆往事时增加一些甜蜜,或者勾起一些心酸,而是继续影响我们,就像它在过去岁月里所做的那样,影响着我们那理解和判断。也是同样的道理,威廉·福克纳永存的。
这是一位奇妙的作家,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够教会被人写作的作家,他的叙述里充满了技巧,同时又隐藏了不见,尤其是他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外表马虎,似乎叙述者对自己的工作随心所欲,就像他叼着烟斗的著名照片,一脸的满不在乎。然而骨子里,却是一位威廉·福克纳,他在给兰登书屋的罗伯特·哈斯的信中这样写道:“……需要精心地写,得反复修改才能写好……”这就是威廉·福克纳,他精心地写作,反复修改地写作,而他写出来的作品却像是从来就没有过修改,仿佛他一气呵成地写完了十八部长篇小说,还有一堆中短篇小说,接下去他就游手好闲地在奥克斯福,或者孟菲斯走来走去,而且还经常打着赤脚。
就像我们见过的那些手艺高超的木工,他们干活时的神态都是一样的漫不经心,只有那些学徒才会将自己的兢兢业业流露在冒汗的额头和紧张的手上。威廉·福克纳就是这样,叙述上的训练有素已经不再是写作的技巧,而是出神入化地成为了他的血管、肌肉和目光,他的感受,想象和激情,他有足够的警觉和智慧来维持着叙述时犯下低级错误的作家,他不会被那些突然来到的漂亮句式,还有艳丽的词语所迷惑,他用不着眨眼睛就会明白这些句式和词语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它们的来到只会使他的叙述变得似是而非和滑稽可笑。他深知自己正在进行中的叙述需要什么,需要的是准确和力量,就像战斗中子弹要去的地方是心脏,而不是帽子上摇晃的羽毛饰物。
这就是威廉·福克纳的作品,就像生活一样质朴,如同山上的石头和水边的草坡,还有尘土飞扬的道路和密西西比河泛滥的洪水,傍晚的餐桌和酒贩子的威士忌……他的作品如同张开着还在流汗的毛孔,或者像是沾着烟丝的嘴唇,他的作品里什么都有,美好的和丑陋的,以及既不美好也不丑陋的,就是没有香水,没有那些多余的化妆和打扮,就像他打着赤脚游手好闲的样子,就像他的《我弥留之际》里那一段精彩的结尾——“这是卡什、朱厄尔、瓦达曼、还有杜威·德尔,‘爹说,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样子,假牙什么一应俱全,虽说他还不敢正眼看我们。’来见过本德仑太太吧,他说。”——他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写下精彩篇章让我们发现这下精彩的篇章并不比生活高明,因为它们就是生活。他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始终和生活平起平坐的作家,也就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证明文学不可能高于生活的作家。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五日 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