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无人忏悔
雷志成和杨卫宁遇难后,上级很快以普通工作事故处理了这件事,在基地所有人眼中,叶文洁和杨卫宁感情很好,谁也没有对她起疑心。
新来的基地政委很快上任,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叶文洁腹中的小生命一天天长大,同时,她也感到了外部世界的变化。
这天,警卫排排长叫叶文洁到门岗去一趟。她走迸岗亭,吃了一惊:这里有二个孩子,两男一女,十五六岁的样子,都穿着旧棉袄,戴着狗皮帽,一看就是当地人,
哨兵告诉她,他们是齐家屯的,听说雷达峰上都是有学问的人,就想来问几个学习上的问题。叶文洁暗想,他们怎么敢上雷达峰?这里是绝对的军事禁区,
岗哨对擅自接近者只需警告一次就可以开枪。哨兵看出了叶文洁的疑惑,告诉她刚接到命令,红岸基地的保密级别降低了,当地人只要不迸人基地,就可以上雷达峰来,昨天已经来过几个当地农民,是来送菜的。
一个孩子拿出一本已经翻得很破旧的初中物理课本,他的手黑乎乎的,像树皮一般满是破裂,他用浓重的东北口音问了一个中学物理的问题:课本上说自由落体
开始一直加速,但最后总会以匀速下落,他们想了几个晚上,都想不明白。
你们跑这么远,就为问这个?叶文洁问。
叶老师,您不知道吗?外头高考了!那女孩儿兴高采烈地说。
高考?
就是上大学呀!谁学习好,谁考的分高谁就能上!两年前就是了,您还不知道?!
不推荐了?
不了,谁都可以考,连村里 '黑五类'的娃都行呢!
叶文洁楞了半天,这个变化很让她感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面前捧着书的孩子们还等着,忙赶紧回答他们的问题,告诉他们那是由于空气阻力与重力平衡的缘故;同时还许诺,如果以后有学习上的困难,可以随时来找她。
三天后,又有七个孩子来找叶文洁,除了上次来过的三个外,其他四个都是从更远的村镇来的。第三次来找她的孩子是十五个,同来的还有一位镇中学的老师,
由于缺人,他物理、数学和化学都教,他来向叶文洁请教一些教学上的问题。这人已年过半百,满脸风霜,在叶文洁面前手忙脚乱,书什么的倒了一地。
走出岗亭后,叶文洁听到他对学生们说:娃娃们,科学家,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科学家啊!以后隔三差五地就有孩子来请教,有时来的人很多,岗亭里站不下,
经过基地负责安全警卫的领导同意,由哨兵带着他们到食堂的饭厅里,叶文洁就在那儿支起一块小黑板给孩子们讲课。
1976年的除夕夜,叶文洁下班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基地的人大部分已在三天假期中下了山,到处都是一片寂静。叶文洁回到白己的房间,这里曾是她和杨卫宁的家,
现在空荡荡的,只有腹中的孩子陪伴着她。外面的寒夜中,大兴安岭的寒风呼啸着,风中隐隐传来远姓齐家屯的鞭炮声。孤寂像一只巨掌压着叶文洁,她觉得自
己被越压越小,最后缩到这个世界看不到的一个小角落去了……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开门后叶文洁首先看到哨兵,他身后有几支松明子的火光在寒风中摇曳着,
举火把的是一群孩子,他们脸冻得通红,狗皮帽上有冰碴子,进屋后带着一股寒气,有两个男孩子冻得最厉害,他们穿得很单薄,却用两件厚棉衣裹着一个什
么东西抱在怀里,把棉衣打开来,是一个大瓷盆,里面的酸菜猪肉馅饺子还冒着热气。
那一年,在向太阳发出信号八个月后,叶文洁临产了,由于胎位不正,她的身体又很弱,基地卫生所没有条件接生,就把她送到了最近的镇医院。
这竟是叶文洁的一个鬼门关,她遇到了难产,在剧痛和大出血后陷入昏迷,冥冥中只看到三个灼热刺眼的太阳围绕着她缓缓转动,残酷地炙烤着她。
这情景持续了很长时间后,她在朦胧中想到,这可能就是她永恒的归宿了,这就是她的地狱,三个太阳构成的地狱之火将永远灼烧着她,这是她因那个超
级背叛受到的惩罚。她陷入强烈的恐惧中,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孩子——孩子还在腹中吗?还是随着她来到这地狱中蒙受永恒的痛苦?不知过了多久,
三个太阳渐渐后退了,退到一定距离后突然缩小,变成了晶莹的飞星,周围凉爽了,痛疼也在减轻,她终于醒了过来。
叶文洁听到耳边的一声啼哭,她吃力地转过脸,看到了婴儿粉嘟嘟、湿乎乎的小脸儿。
医生告诉叶文洁,她出血达两千多毫升,齐家屯的几十位农民来给她献血,他们中很多人的孩子她都辅导过,但更多的是素昧平生,只是听孩子和他们的父母说起过她,要不是他们的话,她死定了。
以后的日子成了问题,叶文洁产后虚弱,在基地自己带孩子是不可能的,她又无亲无故。这时,齐家屯的一对老两口来找基地领导,说他们可以把叶文洁和孩子
带回家去照顾。男的原来是个猎户,也采些药材,后来周围的林子越来越少,就种地了,但人们还是叫他齐猎头儿。他们有两儿两女,女孩都嫁出去了,一个儿子
在外地当兵,另一个成家后与他们一起过,儿媳妇也是刚生了娃。叶文洁这时还没有平反,基地领导很是为难,但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就让他们用雪橇把叶文洁从镇医院接回了家。
叶文洁在这个大兴安岭的农家住了半年多,她产后虚弱,没有奶水,这期间,杨冬吃着百家奶长大了。喂她最多的是齐猎头儿的儿媳妇,叫大凤,这个健壮的东北妮子,
每天吃着高粱米大渣子,同时奶两个娃,奶水还是旺旺的。屯子里其他处于哺乳期的媳妇们也都来喂杨冬,她们很喜欢她,说这娃儿有她妈的灵气儿。渐渐地,
齐猎头儿家成了屯里女人们的聚集地,老的少的,出嫁了的和大闺女,没事儿都爱向这儿跑,她们对叶文洁充满了羡慕和好奇,她也发现自己与她们有很多女人
间的话可谈。记不清有多少个晴朗的日子,叶文洁抱着杨冬同屯子里的女人们坐在白桦树柱围成的院子里,旁边有玩耍的孩子和懒洋洋的大黑狗,温暖的阳光拥抱
着这一切。她每次都特别注意看那几个举着铜烟袋锅儿的,她们嘴里悠然吐出的烟浸满了阳光,同她们那丰满肌肤上的汗毛一样,发出银亮的柔光。有一次她们中
的一位将长长的白铜烟锅递给她,让她解解乏,她只抽了两口,就被冲得头晕脑涨,让她们笑了好几天。
同男人们叶文洁倒是没什么话说,他们每天关心的事儿她也听不大明白,大意是想趁着政策松下来种些人参,但又不太敢干。他们对叶文洁都很敬重,在她面前彬
彬有礼。她最初对此没有在意,但日子长了后,当她看到那些汉子如何粗暴地打老婆,如何同屯里的寡妇打情骂俏时,说出那些让她听半句都脸红的话,才感到这
种敬重的珍贵。隔三差五,他们总有人把打到的野兔山鸡什么的送到齐猎头儿家,还给杨冬带来许多自己做的奇特而古朴的玩具。
在叶文洁的记忆中,这段日子不像是属于自己的,仿佛是某片从别的人生中飘落的片断,像一片羽毛般飞入自己的生活。这段记忆被浓缩成一幅幅欧洲古典油画,
很奇怪,不是中国画,就是油画,中国画上空白太多,但齐家屯的生活是没有空白的,像古典的油画那样,充满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色彩。一切都是浓烈和温热的:
铺着厚厚乌拉草的火炕、铜烟锅里的关东烟和莫合烟、厚实的高粱饭、六十五度的高粱酒……但这一切,又都在宁静与平和中流逝着,像屯子边上的小溪一样。
最令叶文洁难忘的是那些夜晚。齐猎头儿的儿子到城里卖蘑菇去了,他是屯里第一个外出挣钱的人,她就和大凤住在一起。这时齐家屯还没通电,每天晚上,
她们俩守在一盏油灯旁,叶文洁看书,大凤做针线活。叶文洁总是不自觉地将书和眼睛凑近油灯,常常刘海被烤得吱啦一下,这时她俩就抬头相视而笑。
大凤从来没出过这事儿,她的眼神极好,借着炭火的光也能干细活儿。两个不到半周岁的孩子睡在她身边的炕上,他们的睡相令人陶醉,屋里能听到的,
只有他们均匀的呼吸声。叶文洁最初睡不惯火炕,总是上火,后来习惯了,睡梦中,她常常感觉自己变成了婴儿,躺在一个人温暖的怀抱里,这感觉是那么真切,
她几次醒后都泪流满面——但那个人不是父亲和母亲,也不是死去的丈夫,她不知道是谁。
有一次,她放下书,看到大凤把纳着的鞋底放到膝上,呆呆地看着灯花。发现叶文洁在看自己,大凤突然问:
姐,你说天上的星星咋的就不会掉下来呢?
叶文洁细看大凤,油灯是一位卓越的画家,创作了这幅凝重色调中又带着明快的古典油画: 大凤披着棉袄,红肚兜和一条圆润的胳膊露出来,油灯突出了她的形象,
在她最美的部位涂上了最醒目的色彩,将其余部分高明地隐没于黑暗中。背景也隐去了,一切都淹没于一片柔和的黑暗中,但细看还是能看到一片暗红的光晕,
这光晕不是来自油灯,而是地上的炭火照出来的,可以看到,外面的严寒已开始用屋里温暖的湿汽在窗户上雕出美丽的冰纹了。
你害怕星星掉下来吗?叶文洁轻轻地间
大凤笑着摇摇头:怕啥呢?它们那么小。
叶文洁终于还是没有做出一个天体物理学家的回答,她只是说:它们都很远很远,掉不下来的。
大凤对这回答已经很满意,又埋头做起针线活儿来。但叶文洁却心绪起伏,她放下书,躺到温暖的炕面上,微闭着双眼,在想象中隐去这间小屋周围的整个宇宙,
就像油灯将小屋中的大部分隐没于黑暗中一样。然后,她将大凤心中的宇宙置换过来。这时,夜空是一个黑色的巨大球面,大小正好把世界扣在其中,球面上镶着
无数的星星,晶莹地发着银光,每个都不比床边旧木桌上的那面圆镜子大。世界是平的,向各个方同延伸到很远很远,但总是有边的。这个大平面上布满了大兴安岭
这样的山脉,也布满了森林,林间点缀着一个个像齐家屯一样的村庄……这个玩具盒般的宇宙令她感到分外舒适,渐渐地这宇宙由想象变成了梦乡。
在这个大兴安岭深处的小山村里,叶文洁心中的什么东西渐渐融化了,在她心灵的冰原上,融出了小小的一汪清澈的湖泊。
杨冬出生后,在红岸基地,时间在紧张和平静中又过去了两年多。这时,叶文洁接到了通知,她和父亲的案件都被彻底平反;不久之后又收到了母校的信,
说她可以立刻回去工作[奇`书`网`整.理'提.供]。与信同来的还有一大笔汇款,这是父亲落实政策后补发的工资。在基地会议上,领导终于称她为叶文洁同志了。
叶文洁很平静地面对这一切,没有激动和兴奋。她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宁愿一直在僻静的红岸基地待下去,但为了孩子的教育,她还是离开了本以为要度过一生的红岸基地,返回了母校。
走出深山,叶文洁充满了春天的感觉,文革的严冬确实结束了,一切都在复苏之中。虽然浩劫刚刚结束,举目望去一片废墟,无数人在默默地抚摸自己的伤口,
但在人们眼中,未来新生活的曙光已经显现。大学中出现了带着孩子的学生,书店中文学名著被抢购一空,工厂中的技术革新成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情,
科学研究更是被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科学和技术一时成了打开未来之门的唯一钥匙,人们像小学生那样真诚地接近科学,他们的奋斗虽是天真的,但也是脚踏
实地的。在第一次全国科学大会上,郭沫若宣布科学的春天到来了。
这是疯狂的终结吗?科学和理智开始回归了?叶文洁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直到离开红岸基地,叶文洁再也没有收到来自三体世界的消息。她知道,要想收到那个世界对她那条信息的回答,最少要等八年,何况她离开了基地后,已经不具备接收外星回信的条件了。
那件事实在太重大了,却由她一个人静悄悄地做完,这就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虚幻感越来越强烈,那件事越来越像自己的幻觉,
像一场梦。太阳真的能够放大电波吗?她真的把太阳作为天线,向宇宙中发射过人类文明的信息吗?真的收到过外星文明的信息吗?她背叛整个人类文明的那个血色清晨真的存在过?还有那一次谋杀……
叶文洁试着在工作中麻木自己,以便忘掉过去一一她竟然几乎成功了,一种奇怪的自我保护本能使她不再回忆往事,不再想起她与外星文明曾经有过的联系,日子就这样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回到母校一段时间后,叶文洁带着冬冬去了母亲绍琳那儿。丈大惨死后,绍琳很快从精神错乱中恢复过来,继续在政治夹缝中求生存。她紧跟形势高喊口号,
终于得到了一点报偿,在后来的复课闹革命中重新走上了讲台。但这时,绍琳却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与一位受迫害的教育部高干结了婚,当时那名高干还
在干校住牛棚。劳改中。对此绍琳有自己的深思熟虑,她心里清楚,社会上的混乱不可能长久,目前这帮夺权的年轻造反派根本没有管理国家的经验,
现在靠边站和受迫害的这批老干部迟早还是要上台执政的。后来的事实证明她这次赌博是正确的,文革还没有结束,她的丈大已经部分恢复了职位,十一届三中
全会后,他迅速升到了副部级。绍琳凭着这个背景,在这知识分子重新得到礼遇的时候,很快青云直上。在成为科学院学部委员之后,她很聪明地调离了原来的学校,很快升为另一所名牌大学的副校长。
叶文洁见到的母亲,是一位保养得很好的知识女性形象,丝毫没有过去受磨难的痕迹,她热情地接待了叶文洁母女,关切地询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惊叹冬冬是
多么的聪明可爱,细致入微地对做饭的保姆交待叶文洁喜欢吃的菜……这一切郡做得那么得体,那么熟练,那么恰到好处。但叶文洁清楚地感觉到她们之间的隔阂,她们小心地避开敏感的话题,没有谈到叶文洁的父亲。
晚饭后,绍琳和丈夫送叶文洁和孩子走了很远,副部长说要和叶文洁说句话,绍琳就先回去了。这时,副部长的脸色一瞬间由温暖的微笑变得冷若冰霜,像不耐烦地扯下一副面具,他说:
以后欢迎你带孩子常来,但有一条,不要来追究历史旧账。对于你父亲的死,你母亲没有责任,她也是受害者。倒是你父亲这个人,对自己那些信念的执著有些
变态了,一条道走到黑,抛弃了对家庭的责任,让你们母女受了这么多的苦。
您没资格谈我的父亲。叶文洁气愤地说,这是我和母亲间的事,与别人无关。
确实与我无关,绍琳的丈夫冷冷地点点头,我是在转达你母亲的意思。
叶文洁回头看,在那座带院子的高干小楼上,绍琳正撩开窗帘的一角向这边偷窥。叶文洁无言地抱起冬冬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叶文洁多方查访当年打死父亲的那四个红卫兵,居然查到了她们中的三个。这三个人都是返城知青,现在她们都没有工作。叶文洁得知她们的地址后,分别给她们写了一封简单的信,约她们到当年父亲遇害的操场上谈谈。
叶文洁并没有什么复仇的打算。在红岸基地的那个旭日初升的早晨,她已向包括她们在内的全人类复了仇,她只想听到这些凶手的仟悔,看到哪怕是一点点人性的复归。
这天下午下课后,叶文洁在操场上等着她们。她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几乎肯定她们是不会来的,但在约定的时间,三个老红卫兵来了。
叶文洁远远就认出了那三个人,因为她们都穿着现在已经很少见的绿军装。走近后,她发现这很可能就是她们当年在批判会上穿的那身衣服,衣服都已洗得发白,
有显眼的补丁。但除此以外,这三个三十左右的女人与当年那三名英姿飒爽的红卫兵已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从她们身上消逝的,除了青春,显然还有更多的东西。
叶文洁的第一印象就是,与当年的整齐划一相比,她们之间的差异变大了。其中的一人变得很瘦小,当年的衣服穿在身上居然还有些大了,她的背有些弯,头发发黄,
已显出一丝老态;另一位却变得十分粗壮,那身衣服套在她粗笨的身体上扣不上扣子,她头发蓬乱,脸黑黑的,显然已被艰难的生活磨去了所有女性的精致,
只剩下粗鲁和麻木了;第三个女人身上倒还有些年轻时的影子,但她的一只袖管是空的,走路时荡来荡去。
三个老红卫兵走到叶文洁面前,面对着她站成了一排一一当年,她们也是这样面对叶哲泰的——试图再现那早已忘却的尊严,但她们当年那魔鬼般的精神力量显
然已荡然无存。瘦小女人的脸上有一种老鼠的表情,粗壮女人的脸上只有麻木,独臂女人的两眼望着天空。
你以为我们不敢来?粗壮女人挑衅似的问道。
我觉得我们应该见见面,过去的事情总该有个了结的。叶文洁说。
已经了结了,你应该听说过的。瘦小女人说,她的声音尖尖的,仿佛时刻都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恐。
我是说从精神上。
那你是准备听我们忏悔了?粗壮女人问。
你们不该忏悔吗?
那谁对我们忏悔呢?一直沉默的独臂女说。
粗壮女人说:我们四个人中,有三个在清华附中的那张大字报上签过名,从大串联、大检阅到大武斗,从‘一司’、‘二司'、‘三司'到‘联动’、‘西纠'、
‘东纠',再到‘新北大公社'、‘红旗战斗队'和‘东方红',我们经历过红卫兵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独臂女人接着说:在清华校园的百日大武斗中,我们四个人,两个在‘井冈山',两个在 ‘四·一四'。我曾经举着手榴弹冲向‘井冈山'的土造坦克,这只手被坦
克轮子压碎了,当时血肉和骨头在地上和成了泥——那年我才十五岁啊。
后来我们走向广阔天地了!粗壮女人扬起双手说,我们四个,两个去了陕西,两个去了河南,都是最偏僻最穷的地方。刚去的时候还意气风发呢,可日子久了,
干完一天的农活,累得连衣服都洗不动;躺在漏雨的草屋里,听着远处的狼叫,慢慢从梦里回到现实。我们待在穷乡僻壤里,真是叫天天不语,叫地地不应啊。
独臂女人呆呆地看着地面说:有时,在荒山小径上,遇到了昔日的红卫兵战友,或是武斗中的敌人,双方互相看看,一样的衣衫破烂,一样的满身尘土和牛粪,相视无语啊。
唐红静,粗壮女人盯着叶文洁说,就是那个朝你父亲的头抽了最要命一皮带的女孩儿,在黄河中淹死了。洪水把队里的羊冲走几只,队支书就冲知青们喊:革命
小将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于是,红静就和另外三个知青跳下河去捞羊,那时还是凌汛,水面上还浮着一层冰呢!四个人全死了,谁知是淹死的还是冻死的。
见到他们尸首的时候……我……我他妈说不下去了……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瘦小女人流着泪长叹一声:后来回城了,可回来又怎么样呢?还是一无所有,回来的知青日子都不好过,而我们这样的人最次的工作都找不到,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前途,什么都没有了。
叶文洁彻底无语了。
独臂女人说:最近有一部电影,叫《枫》,不知你看过没有?结尾处,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儿站在死于武斗的红卫兵墓前,那孩子问大人:他们是烈士吗?大人说
不是;孩子又问:他们是敌人吗?大人说也不是;孩子再问:那他们是什么?大人说:是历史。
听到了吗?是历史!是历史了!粗壮女人兴奋地对叶文洁挥着一只大手说,现在是新时期了,谁还会记得我们,拿咱们当回事儿?大家很快就会忘干净的!
三个老红卫兵走了,把叶文洁一个人留在操场上,十多年前那个阴雨霏霏的下午,她也是这样孤独地站在这里,看着死去的父亲。那个老红卫兵最后的一句话在她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着。
夕阳给叶文洁瘦弱的身躯投下长长的影子。在她的心灵中,对社会刚刚出现的一点希望像烈日下的露水般蒸发了,对自己已经做出的超级背叛的那一丝怀疑也消失
得无影无踪,将宇宙间更高等的文明引入人类世界,终于成为叶文洁坚定不移的理想。
27. 伊文斯
回到大学半年后,叶文洁就承担了一个重大课题:一个大型射电天文观测基地的设计。不久,她就同课题组一起外出为基地选址。最初的考虑是纯技术上的,
与传统的天文观测不同,射电天文对大气质量和可见光干扰的要求不高,但要尽量避免非可见光频段的电磁干扰。他们跑了许多地方,最后选择了一个电磁环境最优的地点,这是西北的一个偏僻山区。
这里的黄土山上几乎没什么植被,水土流失产生的裂谷使山地远远看去像老人布满皱纹的面孔。在初步选定了几个建站点后,课题组在一个大部分民屋都是窑洞的
村庄旁停留休整,村里的生产队长似乎认定叶文洁是个有学问的人,就问她是否会讲外国话——她问是哪国话,队长说不知道,要是会讲,他就派人上山把白求恩叫下来,队里有事同他商量。
白求恩?叶文洁很惊奇。
俺们也不知道那个外国人的名字,都那么叫他。
他给你们看病吗?
不,他在后山上种树,已经种了快三年了。
种树?干什么?
他说是为了养鸟,一种照他的说法快要绝种的鸟。
叶文洁和同事们都很惊奇,就请队长带他们去看看。沿着山路登上了一个小山顶后,队长指给他们看,叶文洁眼前一亮——看到这贫瘠的黄土山之间居然有一片山
坡被绿树林覆盖,像是无意中滴到一块泛黄的破旧画布上的一小片鲜艳的绿油彩。
叶文洁一行很快见到了那个外国人,除了他的金发碧眼和身上穿的那套已经破旧不堪的牛仔服,看上去与当地劳作一生的农民已经没什么两样,甚至连他的皮肤也
被晒成了当地人一样的黄黑。他对来访者似乎兴趣不大,自我介绍叫麦克·伊文斯,没说自己的国籍,但他的英语带有很明显的美国口音。他住在林边两间简陋的
土坯房中,房里堆满了植树工具:锄头、铁锨和修剪树枝用的条锯等,都是当地很粗笨的那种。西北的沙尘在那张简陋的床和几件简单的炊具上落了一层,
床上堆了许多书籍,大都是生物学方面的,叶文洁注意到有一本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能看到的现代化的玩意儿就是一台小收音机,里面的五号电池用完了,
在外面接了一节一号电池,还有一架旧望远镜。伊文斯说,很抱歉不能请他们喝什么,咖啡早就没有了,水倒是有,可他只有一个杯子。
您在这里到底做什么呢?叶文洁的一个同事问。
当救世主。
救……救当地人吗?这里的生态环境确实是……
你们怎么都这样?!伊文斯突然爆发出一股莫名的怒气,难道只有拯救人类才称得上救世主,而拯救别的物种就是一件小事?是谁给了人类这种尊贵的地位?不,人不需要救世主,事实上他们现在过得比应得的好多了。
听说你在救一种鸟?
是的,一种燕子,是西北褐燕的一个亚种,学名很长我就不说了。每年春天,它们沿着远古形成的固定迁徒路线从南方返回时,只能把这一带作为目的地,
但这里的植被一年年消失,它们已经找不到可以筑巢和生活的树丛了。当我在这里发现它们时,这个种群的数量已不足万只,这样下去五年内这个物种就会灭绝。
现在,我种的这片树林给一部分燕子提供了一个落脚点,种群数量已经开始回升,当然,我还要种更多的树,扩大这个伊甸园的面积。
伊文斯让叶文洁他们拿着望远镜看,在他的指引下,大家看了半天,才在树丛中看到了几只黑灰色的鸟儿出没。
很不起眼,是吗?它们当然没有大熊猫那样引人注目,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这样不为人们注意的物种灭绝。
这些树都是你一个人种的吗?
大部分是,开始时我也雇当地人来干,可很快没有那么多钱了,树苗和引水什么的都很花钱……可你们知道吗?我父亲是亿万富翁,他是一个跨国石油公司的总裁,但他不再给我钱,我也不想用他的钱了。
伊文斯的话匣子打开了,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十二岁那年,我父亲公司的一艘三万吨级的油轮在大西洋沿岸海域触礁,两万多吨的原油泄人海中。当时,
我们一家正在距事故发生海域不远处的度假别墅中。父亲得知这消息后,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推卸责任和减小自己公司的损失。那天下午,我来到了那片地狱般的海岸
,看到大海已变成黑色,海浪在黏稠油膜的压迫下变得平滑而无力;海滩也被一层黑油覆盖。我和一些志愿者就在这黑滩上寻找那些还活着的海鸟,它
们在油污中挣扎着,一个个像是用沥青做成的黑色雕塑,只有那一双双眼睛还能证明自己是活物,那油污中的眼睛多少年以后还常常在我的恶梦中出现。我
们把那些海鸟浸泡在洗涤液中,想把它们身上的油污洗掉,但十分困难,油浆和羽毛死死地粘在一起,稍用力羽毛就和油污一起一片片掉下来……傍晚,那些海鸟大
部分还是死了。当时我浑身油污地瘫坐在黑色的海滩上,看着夕阳在黑色的大海上落下,感觉这就是世界末日了。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他问我是否记得那副小恐龙骨架。我当然记得,那是在石油勘探中发现的,很完整,父亲花大价钱把它买了下来,安放到外公的庄园里。
父亲接着说:麦克,我给你讲过恐龙是怎样灭绝的,一颗小行星撞击了地球,世界先是一片火海,然后陷入漫长的黑暗与寒冷……那天夜里你被噩梦吓醒了,
你说梦中白己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时代。现在我要告诉你当时想说但没说出来的一件事:如果真的生活在白垩纪晚期,那是你的幸运,因为我们的时代更恐怖,
现在,地球生命物种的灭绝速度,比白垩纪晚期要快得多,现在才是真正的大灭绝时代!所以,孩子,你看到的这些算不了什么,这不过是一个大过程中微不足道
的小插曲而已。我们可以没有海鸟,但不能没有石油,你能想象没有石油是什么样子吗?去年送你的生日礼物,那辆漂亮的法拉利,我许诺你十五岁以后能开它,
可如果没有石油,它就是一堆废铁,你永远开不了;现在你想去外公家,乘我的专机越过大洋也就十几个小时,可要是没有石油,你就得在帆船上颠簸一个月……
这就是文明的游戏规则,首先要保证人类的生存和他们舒适的生活,其余都是第二位的。
父亲对我寄予很大的希望,但他最终也没有便我成为他希望的人。在往后的日子中,那些濒死的海鸟眼睛一直在背后盯着我,决定了我的人生。在我十三岁的生日时,
父亲问我将来的打算,我说没什么,我只想当个救世主而已。我的理想真的不宏伟,只是想拯救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它可以是一种不漂亮的鸟,一种灰乎乎的蝴蝶,
或是一种最不起眼的小甲虫。后来我去学习生物学,成为一个鸟类与昆虫学家。在我看来自己的理想很伟大,拯救一种鸟或昆虫与拯救人类没有区别,生命是平等的,这就是物种共产主义的基本纲领。
什么?叶文洁一时没有听清那个词。
物种共产主义,这是我创立的一个学说,也可以说是一个信仰,它的核心理念就是: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物种,生来平等。
这只是一个理想,不现实。农作物也是物种,人类只要生存下去,这种平等就不可能实现。
在遥远的过去,领主对奴隶也有过这种想法。不要忘了技术,总有一天,人类能够合成粮食,而早在那之前,我们就应该做好思想和理论上的准备。其实,
物种共产主义是《人权宣言》的自然延续,法国大革命二百年了,我们居然还没迈出这一步,可见人类的自私和虚伪。
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多长时间呢?
不知道,做一个救世主,付出一生也是值得的,这感觉很美,很妙。当然,我不指望你们理解。
伊文斯说完这话,突然又变得谈兴索然,说他要去工作,就拿起一把铁锹和一把锯离开了。道别时,他多看了叶文洁一眼,似乎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在回去的路上,叶文洁的一个同事背诵了《纪念白求恩》中的一句话,原来还可以这样生活。他感叹道。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自己的赞同和感概,叶文洁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他这样的人多些,哪怕是稍多些,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的。
当然,没人理解她话里的真正含义。
课题组负责人将话题转到工作上,我觉得这个站址不行,领导也不会批的。
为什么?在我们的四个站址方案中,这里的电磁环境可是最好的。
人文环境呢?同志,不要只想着技术方面,看这里穷的,知道吗?穷山恶水出刁民,将来与地方上的关系怕有很大麻烦,说不定,基地会成了这儿的唐僧肉。
这个选址果然没被批准,原因就如负责人所说。
三年过去了,叶文洁再也没有伊文斯的消息。
这年春季的一天,叶文洁突然收到了一张明信片,竟是伊文斯寄来的,上面简单地写了一句话:
到这里来,告诉我怎么活下去。
叶文洁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又换乘几个小时的汽车,来到了那个偏僻的西北山村。
当她登上那座小山顶时,立刻看到了那片树林,面积与三年前差不多,但由于树木的成长,看上去密了许多。不过,叶文洁很快发现,这片林子的面积曾经扩大了许多,
但现在,扩大的部分已被砍伐了——砍伐仍在热火朝天地进行,在林子的各个方向都有树木不断地倒下,整个林子像一片被许多只蚜虫蚕食的绿叶,
照这个速度很快就会消失。砍树的村民来自附近的两个村子,他们用斧子和板锯把那些刚刚成长起来的小树一棵棵地放倒,然后用拖拉机和牛车运下山去。砍树的人很多,不断有激烈的争执发生。
小树的倒下没有什么巨大的声响,也听不到油锯的轰鸣,但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还是让叶文洁心头一紧。
有人向她打招呼,是那个生产队长,现在的村长,他认出了叶文洁。当她问他为什么砍林子的时候,他说:这片林子嘛,不受法律保护的。
怎么能这么说?《森林法》不是刚刚颁布吗?
可白求恩在这儿种树经过谁批准了?外国人擅自到中国的山坡上种树,受哪门子法律保护?
这说法不对的。他在荒山上种,又没有占耕地,再说,他当初种的时候你们也没有说什么。
是啊,后来县里还给了他一个造林模范呢。本来村里是想过几年再收林子的,猪养肥了再杀嘛,可南迄村的人等不及来砍了,我们不动手也没份儿了。
你们马上停下来!我要到政府部门去反映这事!
不用了,村长点上一支烟,指指远方正在装树木的一辆大货车,看那车,就是县林业局副局长的,还有镇派出所什么的,木头数他们拉走得最多!我说过,
这林子没名没份的,不受保护,你到哪儿找都没用;再说,叶同志,你不是大学教授吗?这和你有嘛关系?
那两间土坯房还是原样,但伊文斯不在里面,叶文洁在树林里找到了他,他正拿着一把斧子一心一意地修剪树枝,显然已经干了很久,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不管有没有意义,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我会崩溃的。伊文斯说,熟练地砍下一条歪枝。
我们一起去县里找政府,不行就去省城,总会有人制止他们的。叶文洁关切地看着他。伊文斯停下来,用很惊奇的目光看着叶文洁,夕阳透过重重林木照进来,
在他的眸子中闪亮。叶,你真的以为我是为了这片树林?他笑着摇摇头,扔下了手中的斧子,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我现在要想制止他们,轻而易举。
他把一只空的工具袋放到地上,示意叶文洁坐下,接着说,我刚从美国回来,父亲在两个月前去世,我继承了他的大部分遗产。哥哥和姐姐只各得了五百万。
这让我很意外,真的没想到他最后能对我这样,也许,他在内心深处还是看重我的,或者,看重我的理想。不把不动产算在内,知道我现在能支配的钱有多少吗?
大约四十五亿美元。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他们停止砍树,然后让他们种树,让我们目力所及的黄土山都被这样的速生林覆盖,很容易,但有什么意义呢?
你看到的一切可以归结为贫穷,但富裕的国家又怎么样?他们营造自己的优美环境,却把重污染工业向穷国转移,你可能知道,美国政府刚刚拒绝签署京都议定书……
整个人类本质上都一一样,只要文明像这样发展,我想拯救的这种燕子,还有其他的燕子,迟早都会灭绝,只是时间问题,
叶文洁默默地坐着,看着落日在小树林中投出的一道道光线,听着远处砍伐的喧闹,她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问到了大兴安岭的森林中,在那里,她与男一个男人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吗?伊文斯接着说,物种共产主义的思想萌芽在古代东方就出现了。
你指的是佛教?
是的,基督教只重视人,虽然所有物种都被放人了诺亚方舟,但从来没有给其他生命与人类同等的地位,而佛教是普度众生的,所以我来到了东方。但……现在看来哪儿都一样。
是啊,哪里都一样,人类都一样,
现在我能做什么?我生活的支柱在哪里?我有四十五亿美元和一家跨国石油公司,但这又算得了什么?人类为了拯救濒危的物种投入的钱肯定超过了四百五十亿,
为拯救恶化的生态环境的投人也超过四千五百亿,但有什么用?文明仍按照自己的轨迹毁灭着地球上除人之外的其他生命。四十五亿够建造一艘航空母舰,但就是建造一千艘航母,也制止不了人类的疯狂。
麦克,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人类文明已经不可能靠自身的力量来改善了。
但人类之外还有别的力量吗?上帝要是存在也早死了。
有的,有别的力量。
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去,砍树的人们收工了,树林和周围的黄土坡笼罩在一片寂静中。叶文洁向伊文斯完整地讲述了红岸和三体世界的事,伊文斯静静地听着,
同时聆听的,似乎还有暮色中的树林和它周围的黄土高原。当叶文洁讲完时,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在林间投下斑斑光影。
伊文斯说:我现在还不能相信你说的,毕竟太神奇了,幸运的是,我有力量去证实这一切,如果是真的,他向叶文洁伸出手去,说出了以后地球三体组织接纳新成员时必说的一句话:我们是同志了。
28. 第二红岸基地
又是三年过去了,伊文斯销声匿迹,没有任何消息。叶文洁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世界的某处证实自己讲述的一切,也不知道他将如何证实,即使茬宇宙尺度上是近在
咫尺的四光年,对脆弱的生命来说也是不可想象的遥远,存这太空的江之头和江之尾,任何联系都细若游丝。
这年的冬天,叶文洁突然接到了西欧一所不太知名的大学邀请,请她去做为期半年的访问学者。到达伦敦西斯罗机场后,有一个年轻人来接她,他们没有走出机场
大厅,而是返回了停机坪。在那里,年轻人带她登上了一架直升机。当直升机轰鸣着飞上英伦雾蒙蒙的天空时,仿佛时光倒流,叶文洁感到一切都似曾相识。
她多年前第一次乘直升机,经历了一次命运的转折,这次命运又会将她带向何方?
我们去第二红岸基地。年轻人说。
直升机越过了海岸线,向大西洋深处飞去。在海上飞行了约半小时,直升机向下方的一艘巨轮降落。叶文洁第一眼看到巨轮时,就想起了雷达峰,这时她才想到那
山峰的形状真的像一艘巨船,周围的大西洋像是大兴安岭的森林,但真正让她联想到红岸基地的是巨轮中部竖立着的那面巨大的抛物面天线,它像巨轮的一面圆形的大帆
。这艘巨轮是由一艘六万吨级的油轮改建的,像一座浮动的钢铁小岛。伊文斯将他的基地建在船上,也许是为了时刻处于最佳监听和发射方位,也许是为了躲避什么。后来她知道,这艘巨轮叫审判日号。
叶文洁走下直升机,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轰鸣声,那是巨型天线在海风中发出的,这声音把她的感觉更深地拉回了过去。天线下面宽阔的甲板上,密密麻麻地站了近两千人。
伊文斯走上前,庄重地对叶文洁说:按照你给定的频率和方位,我们收到了三体世界的信息,你所说的一切都证实了。
叶文洁平静地点点头。
伟大的三体舰队已经启航,目标是太阳系,将在四百五十年后到达。
叶文洁脸上仍是一片平静,现在,没有什么能使她震惊了。
伊文斯指着身后密密的人群说:你现在看到的,是地球三体组织的首批成员,我们的理想是请三体文明改造人类文明,遏制人类的疯狂和邪恶,让地球再次成为
一个和谐繁荣、没有罪恶的世界。认同我们理想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组织在急剧扩大中,成员遍布整个世界。
我能做什么?叶文洁轻声地问。
您将成为地球三体运动的最高统帅,地球三体战士都认同您的资格!
叶文洁沉默了几秒钟,缓缓地点点头,我尽力而为。
伊文斯高举一只拳头,对着人群喊道:消灭人类暴政!
和着涛声与天线在风中的轰鸣,三体战士们齐声高呼:世界属于三体!
这一天,被公认为地球三体运动的诞生日。
29. 地球三体运动
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对人类文明彻底绝望,憎恨和背叛自己的物种,甚至将消灭包括自己和子孙在内的人类作为最高理想,这是地球三体运动最令人震惊之处。
地球三体叛军被称为精神贵族组织,其成员多来自高级知识阶层,也有相当一部分政界和经济界的精英。三体组织也曾试图在普通民众中发展成员,但这些努力都
告失败。对于人类的负面,普通人并没有高级知识阶层那样全面深刻的认知;更重要的是,由于他们的思想受现代科学和哲学影响较少,对自己所属物种本能的认同感
仍占强势地位,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来背叛,在他们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但知识精英们则不同,他们中相当多的人早已站在人类之外思考问题了。人类文明,终于在白己的内部孕育出了强大的异化力量。
三体叛军发展的速度固然惊人,但仅凭人数还不能衡量其力量,因为它的组织成员大部分处于社会的高层位置,有很大的权力和影响力。
作为地球三体叛军的最高统帅,叶文洁只是一名精神领袖,并不参与组织的具体运作,她不知道后来变得十分庞大的三体叛军是如何发展起来的,甚至不知道组织
的具体人数。对于地球三体叛军,各国政府一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为了迅速扩大,这个组织几乎是在半公开地活动,他们知道,有一样东西会成为他们的天然
保护,那就是政府的保守和贫乏的想象力。在掌握国家力量的相关部门中,没有人相信他们说的那一套,只是将他们作为一般的胡言乱语的激进组织,
由于其成员层次之高,各国政府对待这个组织一直小心翼翼。直到三体叛军开始发展自己的武装力量,一些国家的安全机构才注意到它,进而发现该组织非同寻常;至于开始对其进行有效打击,只是近两年的事。
地球三体叛军并非铁板一块,它的内部有着复杂的派别和分支,主要分为两部分:
降临派:这是三体叛军最本原最纯粹的一脉,主要由伊文斯物种共产主义的信奉者组成。他们对人类本性都己彻底绝望,这种绝望最初来源于现代文明导致的地球
物种大灭绝,伊文斯就是其典型代表。后来,降临派对人类的憎恨开始有了不同的出发点,并非只局限于环保和战争等,有些上升到了相当抽象的哲学高度。
与后来人们的想象不同,这些人大都是现实主义者,对于他们为之服务的外星文明也并未抱太多的期望,他们的背叛只源于对人类的绝望和仇恨,麦克·伊文斯
的一句话已成为降临派的座右铭:我们不知道外星文明是什么样子,但知道人类。
拯救派:这是在三体叛军出现相当长的时间后才产生的一个派别,它本质上是一个宗教团体,由三体教的教徒组成。
人类之外的另一个文明,对于高级知识阶层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并使他们极易对其产生种种美好的幻想。对于人类这样一个幼稚的文明,更高等的异种文明
产生的吸引力几乎是不可抗拒的。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人类文明一直是一个孤独行走于宇宙荒漠中的不谙世事的少年,现在她(他)知道了另一个异性的存在,
虽然看不到他(她)的面容和身影,但知道他(她)就在远方,对他(她)的美好想象便如同野火般蔓延。渐渐地,随着对那个遥远文明的想象越来越丰富,拯救派在精
神上对三体文明产生了宗教感情,人马座三星成了太空中的奥林匹斯山,那是神的住所,三体教由此诞生。与人类的其他宗教不同,三体教崇拜着一个真实存在的对
象;与其他宗教相反,处于危难中的是主,而负有拯救责任的是信徒。
向社会传播三体文化的途径主要是通过《三体》游戏。三体叛军投人巨大的力量开发这款规模庞大的游戏软件,最初的目的,一是三体教的一种传教手段;二是想
通过它将一直局限于高知阶层的三体叛军的触角伸向社会的最基层,为组织招募处于社会中下层的更年轻的成员。游戏通过一层貌似人类社会和历史的外壳,
演绎三体世界的历史和文化,这样可以避免人门者的陌生感。当游戏玩家深人到一定程度并感受三体文明的魁力后,三体组织将直接与其联系,考察其思想倾向,
最终将合格者招募为地球三体叛军成员。但《三体》游戏在社会上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玩这个游戏需要层次很高的知识背景和深刻的思想,年轻的玩家们没有
能力和耐心去透过它那看似平常的表层,发现其震撼人心的内幕。真正被它所吸引的,大多还是高知阶层的人。
拯救派后来加人的成员,大多都是通过《三体》游戏认识三体文明,最终投身于地球三体叛军的,可以说,《三体》游戏是拯救派的摇篮。(奇书网|Www.Qisuu.Com)
拯救派在对三体文明抱有宗教感情的同时,对于人类文明的态度远没有降临派那样极端,他们的最终理想就是拯救主。为了使主生存下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牺牲
人类世界。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认为,能够使主在三个太阳的半人马座星系生存下去,避免其对太阳系的人侵,是两全其美的理想结局。他们天真地以为,
解决物理上的三体问题就能达到这一目标,同时拯救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其实这一想法也未必天真,三体文明本身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也抱有这个想法,
解决三体问题的努力贯穿于三体文明的几百次轮回之中。拯救派中有较深物理学和数学背景的人,都有过解决三体问题的尝试,即使在得知三体问题从数学
本质上不可解后,仍然没有停止努力,解决三体问题的努力已成为三体教的一种宗教仪式。虽然拯救派中不乏一流的物理学家和数学家,但这种研究一直没有重
大成果,倒是像魏成这样与三体叛军和三体教无关的天才,无意中取得了令他们产生很大希望的突破。
降临派和拯救派一直处于尖锐的对立状态,降临派认为,拯救派是对地球三体运动重大的威胁。这种看法也不是没有道理,正是通过拯救派中一些有责任心的人士,
各国政府才逐渐得知三体叛军令人震惊的背景。两派在组织中实力相当,双方的武装力量已经发展到兵戎相见的程度。叶文洁运用自己的威信极力弥合组织中的裂痕,但效果不大。
随着三体运动的发展,三体叛军中出现了第三个派别:幸存派。当人侵太阳系的外星舰队的存在被确切证实后,在那场终极战争中幸存下来是人们最自然的愿望。
当然,战争是四百五十年之后的事了,与自己的此生无关,但很多人希望如果人类战败,自己在四个半世纪后的子孙能幸存下来。现在就为三体侵略者服务,
显然有利于这个目标的实现。与另外两个主流派别比较,幸存派成员都来自较低的社会阶层,且东方人(特别是中国人)居多,他们目前的数量还很少,但人数在急剧
增长,在三体文化日益普及的未来,将会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人类文明自身缺陷产生的异化力量、对更高等文明的向往和崇拜、让子孙在终极战争后幸存的强烈欲望,这三股强大的动力推动地球三体运动迅速发展,当它被察觉时,已成燎原之势。
而这时,外星文明还远在四光年之外的太空深处,与人类世界还隔着四个半世纪的漫漫航程,它们送到地球的,只有那一束电波。
比尔·马修的 接触符号理论,得到了令人心悸的完美证实。
30. 两个质子
审问者:现在开始今天的调查。希望你能像上次一样配合。
叶文洁:我知道的你们都知道了,有许多事情反而需要你来告诉我。
审问者:不是这样,我们首先想知道的是,在三体世界发往地球的信息中,降临派所截留的那部分内容是什么?
叶文沾:不知道,他们的组织很严密,我只知道他们截留了信息。
审问者:我们换个话题:在与三体世界的通讯被降临派垄断之后,你是否建立了第三红岸基地?
叶文浩:有这个计划,但只完成了接收部分,然后建设停止,设备和基地也都拆除了,
审问者:为什么?
叶文洁:因为半人马座三星方向已没有任何信息传来,在所有频段上都没有。我想你们已经证实了这个,
审问者:是的,这就是说,至少在四年前,三体世界已经停止了与地球的联系,这也就使得那批被降临派截留的信息更加重要。
叶文洁:是的,在这方面我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审问者:(停顿几秒钟)那我们找一个可谈的话题吧:麦克·伊文斯欺骗了你,是吗?
叶文洁:可以这么说。他从来没有向我袒露过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只是表达了自己对地球其他物种的使命感。我没有想到由这种使命产生的对人类的憎恨
已发展到这种极端的程度,以至于他把毁灭人类文明作为自已的最终理想。
审问者:看看地球三体组织现在的局面:降临派要借助外星力量毁灭人类,拯救派把外星文明当神来崇拜,幸存派的理想是以出卖同胞来苟且偷生,所有这些都与你借助外星文明改造人类的理想不一致。
叶文洁:我点燃了火,却控制不了它。
审问者:你有在三体组织内部消灭降临派的计划,并开始对降临派采取行动。但审判日号是降临派的核心基地和指挥中心,伊文斯等降临派的核心人物常驻其上,
你们为什么不首先攻击这艘巨轮呢?拯救派的武装力量大部分忠于你,是有能力击沉甚至占领它的。
叶文沾:为了被截留的主的信息,那些信息都存贮在第二红岸基地,也就是审判日号的某台计算机上,如果攻击那艘船,降临派就会在他们认为危急的时刻删除所
有信息,那些信息太重要了,我们不能失去它。对于拯救派而言,信息的丢失如同基督教丢失了圣经、伊斯兰教丢失了古兰经。我想,你们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降临派把主的信息当人质,这就是审判日号现在仍然存在的原因。
审问者:这方面,你对我们有什么建议吗?
叶文洁:没有。
审问者:你把三体世界也称为主,是否意味着你对三体世界也产生了像拯救派那样的宗教感情,或者,你已经皈依了三体教?
叶文洁:没有,只是习惯而已……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
审问者:那我们回到被截留的信息上来吧。也许你真的不知道其详细内容,但某些方面,某些大概的东西,总有所闻吧?
叶文洁:可能只是些谣传。
审问者:比如?
叶文洁:……
审问者:三体世界是否向降临派传授了某些高于人类现有科技水平的技术?
叶文洁:不太可能,因为那些技术很可能会落到你们手里。
审问者: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迄今为止,三体世界发送到地球的只有电波吗?
叶文洁:几乎是的。
审问者:几乎?
叶文洁:现在这一轮三体文明,宇宙航行速度达到光速的十分之一,这个技术飞跃发生在几十个地球年前,这之前他们的宇航速度一直徘徊在光速的几千分之一,
他们向地球发射的小型探测器,现在还没走完半人马座与太阳系之间的距离的百分之一。
审问者:这里有一个问题:已经出发的三体舰队如果以十分之一光速航行,四十年后就应该到达太阳系,但为什么你们说需要四百年呢?
叶文洁:确实如此。由大型宇宙飞船组成的三体星际舰队质量巨大,加速十分缓慢,十分之一光速只是它们能够达到的最高速度,在这个速度上只能巡航很短的时间,
就要开始减速。另外,三体飞船推进的动力是正反物质的湮灭,飞船前方有一个巨大的磁力场,形成一个漏斗形的磁罩,用于收集太空中的反物质粒子,
这种收集过程十分缓慢,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得到供飞船进行一段时间加速的反物质数量,因此舰队的加速是间断进行的,很长时间的收集后才能进行一次,所以,三体舰队到达太阳系所需的时间是小型探测器的十倍。
审问者:那你刚才说的几乎是什么意思?
叶文沾:关于宇宙航行的速度,我们是在一个限定范围内讨论的,离开了这个范围,即使是落后的人类,也已经能将一些物质实体加速到接近光速了。
审问者(稍顿):你所指的限定范围,是不是指宏观范围?在微观上,人类已经可以使用高能加速器,将微观粒子加速到接近光速,微观粒子就是你说的那些物质实体吧?
叶文洁:您很聪明。
审问者(指指耳机):我背后有世界上最出色的专家。
叶文洁:是的,是微观粒子。六年前,在遥远的半人马座星系,三体世界曾将两个氢原子核加速到接近光速,并向太阳系发射,这两个氢核,也就是质子,在两年前到达了太阳系,然后到达了地球
审问者:两个质子?他们只送来了两个质子?这几乎等于什么都没送来嘛。
叶文洁(笑):您也说几乎了。三体世界只有这个能力,只能使质子这么大小的东西接近光速,所以在四光年的距离上,他们只能送来两个质子。
审问者:在宏观世界,两个质子就等干什么都没有,即使是一个细菌的一根毛发,也包含着几十亿个质子。这有什么意义?
叶文洁:它是一把锁,
审问者:锁,锁什么?
叶义洁:锁死人类的科学,在三体舰队到达前的四个半世纪,因为这两个质子的存在,人类的科学将不可能有任何重大进展,据传伊文斯说过这样的话:两个质子到达地球之日,就是人类科学死亡之时。
审问者:这未免太离奇了吧,怎么做到呢?
叶文洁: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三体文明眼中,我们可能连野蛮人都算不上,只是一堆虫子
汪淼和丁仪走出作战中心时已近午夜,他们刚刚监听了上面的对话。
你相信叶文洁说的吗?汪淼问。
你呢,信吗?
最近有些事情确实太不可思议了,但,用两个质子锁死全人类的科学?这也……
首先注意一点:三体文明从半人马座三星向地球发射了两个质子,竟都到达了地球!从四光年外?这也瞄得太准了,漫长的途中有数不清的干扰,星际尘埃什么的,
太阳系和地球都在运动中,这比从冥王星上开枪击中这里的一只蚊子都准确,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射手。
听到射手一词,汪淼的心不由紧了一下。这说明什么?
不知道。在你的印象中,质子、中子和电子这样的微观粒子,是个什么样子?
几乎是一个点,当然这个点是有结构的。
很幸运,我印象中的图像比你要真实些。丁仪说着,把手中抽尽的烟蒂扔向远处,看那是什么?他指着落到地上的烟蒂问。
香烟过滤嘴。
很好,从这个距离看那个小东西,是什么感觉?
差不多也就是一个点。
对。丁仪走过去把过滤嘴拾起来,在汪淼眼皮底下将它撕开,露出里面已由白变黄的海绵丝,汪淼闻到了一股焦油味。丁仪接着说,你看,就这么个小玩意儿,
它的吸附面积如果展开来,有一间客厅那么大。他说着一扬手又将过滤嘴扔掉,抽烟斗吗?
我什么烟都不抽了。
烟斗使用另一种更高级的过滤芯,三块钱一个,直径与香烟过滤嘴差不多,但比它长些,是一个装着活性炭的小纸筒,把里面的活性炭倒出来,也就是一小撮像老
鼠屎似的黑炭粒,但它们内部微孔构成的吸附面积,展开来有一个网球场这么大,这就是活性炭具有超强吸附性的原因。
你想说什么?汪淼很注意地听着。
过滤嘴中的海绵或活性炭是三维体,它们的吸附面则是二维的,由此可见,一个微小的高维结构可以存贮何等巨量的低维结构。但在宏观世界,高维空间对低维空
间的容纳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上帝很吝啬,在创世大爆炸中只给了宏观宇宙三个维度。但这不等于更高的维度不存在,有多达八个维度被禁锢在微观中,加上宏观的三维,在基本粒子中,存在着十一维的空间。
那又如何?
我只想说明以下的事实:在宇宙间,一个技术文明等级的重要标志,是它能够控制和使用的微观维度。对于基本粒子的一维使用,从我们那些长毛裸体的祖先在山
洞中生起簧火时就开始了,对化学反应的控制,就是在一维层次上操控微观粒子,当然,这种控制也是从低级到高级,从篱火到后来的蒸汽机,再到后来的发电机;
现在,人类对微观粒子一维控制的水平已达到了顶峰,有了计算机,也有了你们的纳米材料。但这一切,都局限于对微观维度的一维控制,在宇宙间一个更高级的文
明看来,簧火和计算机、纳米材料等等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同属于一个层次,这也是他们仍将人类看成虫子的原因——遗憾的是,他们是对的。
你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些,这一切与那两个质子有什么关系?说到底,到达地球的这两个质子能做什么呢?正如刚才那人所说,细菌的一根汗毛中,都可能包含着
几十亿个质子,这两个质子就是在我的指尖上百分之百变成能量,我最多也只能感到像被针扎了一下。
感觉不到的,它们就是在细菌的手指尖上全部转化成能量,那个细菌也未必能感到什么。
那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一个虫子能知道什么?
可你是个虫子中的物理学家,知道的总比我多,对这事,你至少没像我这样茫然。就算我求你了,要不今晚我睡不好觉的。
我要是说得多了,你怕是更睡不好。算了,操这份心有什么用?我们应该学习魏成和大史他们的达观,干好自己的事儿就行了。走,我们去喝点儿,然后回去睡个虫子的好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