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乡田三朗认为自己最近的状态很不正常,因为他感觉自己百无聊赖,不管是做事情还是工作,甚至玩游戏,都完全提不起兴趣。
他在校的时间很少,毕业以后,他也曾尝试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但是迄今为止,他都没有只找到能倾注热情的职业,或许这样的职业根本就没有。因此,他的工作时间从来没有超过一年,最短的一次只有一个来月。他像不断弹跳的青蛙一样,换了一份工作,再换一份工作,最后,他终于清醒。如今的他不再热衷于对工作的寻求,只是日复一日地打发着流逝的光阴,真正是无聊至极。
夸张的事,日常的娱乐活动以外,乡田三朗买了有关娱乐活动的百科大全,他像大海捞针一样,在里面不断翻出纸牌、网球、游泳、登山、围棋等活动,甚至对赌博,他也进行了研究。各种娱乐像天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飞花一样,不断向他扑来,但是就像对待工作那样,他对任何一种娱乐活动都毫无热情。这个世上,很多男人对女人和酒有热情,其中的快乐能让许多人醉生梦死。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的乡田三朗先生对此显得相当冷漠。或许是他的身体不宜饮酒?他竟然酒不沾唇。在女人面前,他并不是柳下惠,他也会流连花丛。但纵然如此,他仍然感到空虚和寂寞。
“如果一直这么无所事事,还是自我了结吧!”
这样的念头,经常惠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不过,蝼蚁尚且偷生,他虽然口头上时常念叨着要死要活的话,但是他还是活着,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了二十五年。
按照惯例,他的亲友每个月都会或多或少给他打一些钱过来,所以即使他什么也不做,生活也不会过于艰难。虽然这些帮助只能保障他的日常开销,他率性而为的习惯却一点儿没有改变,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拿这些钱来哄自己开心。举个例子,有了钱之后,他可能会赶紧给自己换一个新的住所,就像他对待工作和娱乐那样。他甚至在东京所有的寓所都了如指掌。他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甚至才半个月,他就会像走马灯似的赶往别处。自然,有时候他也想逃离这些住所,满世界地自由漂泊,或者像隐居的神仙那样,归隐深山老林,可是早已习惯了红尘都市的生活,他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那种荒凉与孤独?像无形中被都市牵绊着脚步,哪怕他非常渴望出去走走,但总会不由自主地返回东京。每到这种时候,他只能给自己再更换一次住所。
这一回,他把家安到了东荣馆,那里刚刚建成,屋子里还有些潮湿,墙壁也不太干燥。
这篇小说以乡田三朗的杀人案为主要内容,可是在进入故事之前,我必须补充一下,乡田三朗作为故事的主角,有一位不可或缺的朋友明智小五郎,那是以为业余侦探,对那些刑事案件颇有兴趣。
他们两人在一个咖啡厅里不期而遇。那时和乡田同来的朋友中,有一位和明智相识,就让明智和乡田三朗互相做了介绍,他们就认识了。当时,明智英俊的外貌和不俗的谈吐,深深吸引力乡田三郎。从此,乡田三郎就时常去明智家,明智也会到三郎家走几趟。明智也许是被三郎不同于常人的性格所吸引,没准儿会把三郎当作研究对象,而三郎却只是单纯地喜欢听明智口中形形色色的案件。那些故事里,有人把自己的同事杀死后,扔进实验室里的火炉焚尸灭迹,这是有关韦伯斯特博士的案件;有的主人公知识广博,精通多国语言,并且在语言事业上颇有建树,这是尤金埃拉姆的杀人案;有人在文艺评论上成就斐然,但却是罪恶的化身,这是韦恩莱特的案件;有人要为父亲治疗麻风病,狠心把小孩子臀部的肉割下油煎,这是野口男三郎的案件。所有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都会让无聊至极的乡田三朗感到新鲜刺激。一听到明智口若悬河地讲这些故事,他就会在脑子里进行联想,那些场面,似乎正无比清楚地展现在他眼前,让他感受到一种神奇的魔力。
和明智相识虽然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但是三郎似乎早就忘却了生活的平淡无奇。他开始对有关犯罪的书籍感兴趣,不仅大量购买,还每天废寝忘食地进行阅读。读完一本书后,三郎总会感叹道:“天啊,真是闻所未闻的故事!他会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并且展开丰富的联想,幻想自己成了书中的主角,书中那些不寻常的事情是自己的亲身经历。
即便这样,三郎也不会真的让自己变成故事中的那些罪犯。他不能不考率父母、兄弟、亲戚这些身边人的感受,也忍受不了人们对自己的鄙视,当然他缺乏的还是那种奋不顾身的精神。而且书中的那些罪犯虽然都很有智慧,他们的计划也几乎无懈可击,但是无论他们考虑得多么周密,都会留下破案的线索,只是微乎其微的案例中的罪犯就能躲开警察的追踪,三郎最害怕的就是这。不过三郎的致命弱点就是,他虽然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却非常热衷于“犯罪”。所以,他把所有的书都读完以后,就开始模仿“犯罪”了。因为不是真正的犯罪,所以他不必担心自己会被警察盯上,因为一切还没有成为事实。
以前他对浅草感到十分厌烦,但是最为热闹的娱乐场所,对于喜欢犯罪的来讲,这里绝对是一个好地方。浅草的空中悬挂着各种各样的玩具,颜色烂俗,仿佛是被小孩子掏空了玩具的箱子。三郎经常光顾这里的电影院。影院外边那些狭窄的胡同儿,还有公共厕所后面闲置的空地,虽然人迹稀少,却是三郎发现的新大陆。
在这些地方,对于自己的“犯罪”游戏,三郎玩的乐此不疲:他会拿白色粉笔在墙上画上箭头儿,假装是在和犯罪同伙进行联络;每当看见有人衣着华贵,他就想像是遇到了富贵之人,便冒充小偷,紧紧尾随其后;有时他会在纸条上写下莫名其妙的符号(这是他臆想的某个杀人案的场景),然后趁无人之时放到公园的椅子缝里,再得意地躲藏在某颗树的后面,观察是否有人发现了字条。
因为要到不同的地方,所以三郎经常改变自己的装扮,他会打扮成工人、乞丐、或者学生的模样。他最热衷于男扮女装,他把自己的和服和心爱的手表全都变卖了,只为了有钱来买那些价值不菲的假发套和女人的各种衣服。每次换女装,三郎都要话费不少时间。他常常从头到脚装扮成女子的模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出自己的住所,到了他感觉合适的地方,就把外套脱掉。有时他还会前往那些静悄悄的公园,或者在电影开始后进入影院,挤到男子席(日本大正年间1912-1926、影院里分设男子座席和女子座席。),装成妖媚的女人调戏那些男人。由于时常以女人的样子出现,三郎常常错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妲己,抑或人们所说的狐狸精,每次捉弄完那些男人,他都有种姿意妄为后的窃喜。
经常模仿罪犯的样子,弥补了三郎生活上的空虚,过程中出现的小插曲也能让他感到些许安慰。但是,模拟犯罪始终只是模拟,少了一些犯罪的激情——很多人都把犯罪的激情看做犯罪产生的魔力。由于缺少了激情,三郎玩“犯罪”游戏的热度慢慢降低了。只过了三个月左右,他就已经觉得这种游戏索然无味了。慢慢地,他和以前自己非常崇拜的明智之间的来往也少了。
第二节
前面的讲述,想必可以帮助读者们了解三郎特殊的“犯罪”癖好,以及他和明智小五郎的那些交往。现在我们就开始进入正题,从乡田三郎的新公寓说起,看看在东荣馆这里,乡田三朗的生活会不会有什么新意。
在东荣馆没有建成之前,三郎就急不可耐地想搬来了,所以公寓刚建好,他就首先住了进去。当时的他,和明智已经结识一年左右,早就觉得以前热衷的那些模范犯罪的游戏索然无味了。因为无所事事,所以时间变得格外漫长难挨。他也曾试着去和新寓所周围的人交往,时光似乎也过得快乐那么一点点。可是总是套用同样的表情和言辞,去和人们虚伪地周旋,这简直是无聊至极的折磨!于是虽然三郎到了新处所,认识了一些面孔,但是热度只维持了一个星期,对于生活,他又周而复始地感到了厌倦。
不知不觉,三郎搬到东荣馆已经十几天了。每天都处在愁闷之中的他,哗然发现了“新大陆”。
他的房间在寓所的第二层,卧室的陈设比较简陋。卧室旁边建有一个壁橱,中间用厚实的木板隔开,成为上、下两层。一般情况下,三郎会把行李放置在下面,上面用来放置起的被褥,睡觉时再把被褥铺到房间里。但是他突然有了奇想,晚上,被褥依然放在壁橱里,他直接爬到被褥上,这样休息会不会很舒服呢?以前的住所里,也有壁橱,可是壁橱里很脏,甚至会有蜘蛛在里面结网,三郎当然不会想进那里睡觉。现在的公寓里,天井被刷得洁白,四周的墙壁是明亮的黄色调,一切都崭新无比。这样的环境,不由得让三郎感到激动,激起了对壁橱的热爱。躺在壁橱隔层里的他,感觉自己就像在一叶小舟上,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从那晚有了新发现开始,三郎就喜欢待在壁橱里休息了。这公寓很安全,每个房间都能从里边反锁,因此三郎在壁橱里的时候,不必担心女佣贸然闯入。他在壁橱里铺了四层褥子,软乎乎的,一觉过后,感觉舒适无比。他懒懒地打个盹儿,凝视着自己头顶只有两尺左右的天井,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
他猛然打开拉门,外面的灯光如线如豆,这微光让他心中雀跃不已,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侦探小说里的主角。他接着拉大了缝隙,想象着自己会出现的各种各异的画面。他打量着自己的房间,就像一个闯入别人屋内的扒手一样,充满了不安和刺激。
他有时白天也会进到壁橱里,那长不到一间(间,长度单位,1间约等于1.81818米。),宽只有半间的空间,是他进行无尽瞎想的绝妙之地。他会眯缝着眼躺在壁橱里面天马行空地想象,任随烟雾从缝隙里飘出去,烟雾缭绕,不知内情的人,估计会错以为壁橱被谁点燃了吧?
三郎一连两天都待在壁橱里,到第三天,喜欢新奇的他就感到厌倦了。那天,他百无聊赖地躺着,用手摸着一切能摸到的东西。他忽然发现了令他惊异的事,头顶的一块天花板,似乎在微微颤动!他想知道什么原因,就用手往上顶了一下,天花板弹上去了,但是手刚放下来,它又“嗖”的一下弹了回来。那块天花板上没有钉子,不过三郎总感觉它像被什么压着一样。
里面会不会有条巨大的蛇?这么一想,三郎浑身都感觉冰凉冰凉的。他抹了下冷汗,想逃出去,却因为不知里面是什么而感到有些不甘。
他又用手去推动天花板,这回似乎感觉更重些,并且只要天花板动一下,上边就传来一种怪异的声音,类似金属相撞的声音,咣当咣当的,闷闷的。
三郎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激发了出来,他想索性把这这块天花板撤掉,好好观察一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玄机。天花板被三郎扯掉了,同时,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叽里咕噜地滚了下来,三郎“哎呀”一声闪到一边,要不是身手敏捷,非被它砸中不可。
三郎定睛一看,泄气了。什么嘛,只是一块石头而已,也不大,比压咸菜的石块还要小。本来以为会有惊喜的他,摇了摇头,一下子就蔫儿在那里了。唉,要是个新奇玩意儿就好了。他思忖着,很快就明白了,这块天花板,肯定是安装电路后留下的通道,所以是活动的。这块石头,应该是为了预防空中的灰尘飘到壁橱里把壁橱给弄脏了,被人随手压在了上面。
三郎感觉有些可笑,可是笑过之后,他又找到了一个好玩的游戏。
他久久地盯着那个洞口,感觉从洞口延伸过去的顶楼就像埋藏宝藏的山洞一样幽深神秘。他马上兴奋了起来,把头伸进洞里,想要一探究竟。此时,清晨的阳光早就从外面投射了进来,照到屋子的各个缝隙中,因此顶楼里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黑暗,甚至就如同被大小各异的灯照到一起,到处都有斑驳的光亮。
他看到了房梁,横在屋顶,粗粗的、长长的、就像以一条趴窝在那里的巨蟒——虽然有光线射进来,但一切的印影响还是不够清晰。他接下来看到了椽子,这些椽子和屋梁构成一体,行成直角,支撑着屋梁。建筑者还用了很多木棒,来增加天花板的牢固性。这座建筑又窄又长,三郎头顶的房屋似乎也长得看不到边,有种进入了底下溶洞的错觉。
“简直太完美了!”三郎察看了顶楼后,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常人引以为乐的事情,在三郎眼中不值一提,这些人们习以为常的事物,反而让他沉迷不已。
从此,三郎就开始了他的“顶楼散步”。
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进屋,三郎就会急不可耐地把头伸到那些屋梁和椽子之间。因为这座建筑竣工不久,一切都是干净的,屋顶还没有什么灰尘,老鼠一时间还没有在这里安营扎寨,三郎不必担心衣服会被弄脏,因此他往往只穿一件衬衣,就钻到顶楼里。春天,外面的天气还有些寒冷,可是顶楼里,温度适宜,一切都在三郎看来都刚刚好。
第三节
一排房子紧密有致地围绕在东荣馆的四周,众星捧月般地把庭院围在中间,整体为方框形,和其他地方的建筑并没有什么不同。顶楼也是框形结构,从三郎居住房间的天花板出发,绕上一圈,又能回到起点。
三郎居处其它的房屋,都被厚厚的墙壁隔开,并且门上都有锃亮的金属锁把门。只有顶楼,是一个没封闭的空间,通过那里,可以随意地进到别的房间看一看,并且每个房间都有被石头压住的天花板,如果三郎想盗窃的话,简直易如反掌。平常,小偷从走廊进入房间偷盗,自然会落入房客或者用人眼中,那简直是自寻死路。可是如果把顶楼当作通道,就安全多了。
虽然公寓是新竣工的,但是缝隙颇多,比如,活动的天花板比比皆是。在房间里可能不知别处情况如何,但是在昏暗不清的顶楼上,却往往能通过从缝隙俯视,发现许多情况。
三郎已被遗忘的“犯罪”癖好,似乎一下子满血复活了。顶楼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在这里进行“犯罪”游戏,他一定会得心应手。仅仅是想象着,三郎就有些激动。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宝地呢?二楼住户的秘密,一下子在他眼前打开,三郎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乐此不疲地去窥视,简直像入魔了一样。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三郎感到自己的生活变得充实多了。
三郎感觉还不够,他回想书中罪犯的穿着打扮,就想用在自己身上。他本想穿一身玄衣,可是他并没有这些装备,只能凑合着穿了一身深褐色的衣裤。避免留下指纹。好像还缺一把枪,不过没关系,手电筒可以代替。
夜晚的顶楼十分安静,一丝光亮也没有,里面全是不投,上面有很多毛刺,三郎慢慢地往前爬着,克制着不发出动静。他感觉自己就像蛇一样,在灵活地游动着。这个念头一冒出,她自己都有些惊异,也有些恐惧。但是最终,激动战胜了胆怯。
就这样,三郎把顶楼开辟成了自己的“乐园”,一连几天都在这里进行“顶楼散步”。
三郎发现了不少新鲜事儿,用这些让他颇感意外的素材,完全可以写成一本引人入胜的小说,但是因为与本书关联不大,所以我只能挑选一二,略做举例。
我们是无法体会这种从天花板俯瞰房间的趣味的。但是能窥视见人们的真实本性,还是让人颇为激动的。三郎发现,人们独居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状态,不管是言行举止,还是神情,都简直像另外一个人。而且,从上方往下看,即使是一个简单的坐垫,也会产生微妙的变化。不管是管擦人物,还是观察书、柜子等生活用品,都只能看到它们最上层的部分。偌大的屋子里,榻榻米成为所有事物的共同背景。
即使是从别人平淡的生活中,三郎也能发现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事。他随时会发现一些可乐的、悲伤的或者令人恐惧的事情。有的公司职员,平时言辞激烈地抨击不合理的资本主义制度,可是一旦升职后,就会喜不自胜地反复抚摸升职令——当然是在无人之处。有个商人,平时总是穿着奢华的丝绸制品,一副一掷千金的样子,可是休息时,却视一副如珍宝,小心翼翼地折叠,并且还会把它压在坐垫下面。有个人的和服不小心被污渍弄脏,他竟然张嘴把它舔干净了。有个大学生,还是个棒球手,脸上长满了粉刺,却给自己的女佣写情书,只不过不知怎么放置,就一会儿把信放到托盘上,一会儿又把它拿下来,犹犹豫豫的。还有的人空虚寂寞,竟然找来小姐,做出一些儿童不宜的表演——如果不怕看到某些恶心的画面,这样的表演比比皆是。
三郎发觉,即使是普通的房客,他们的表现也是千姿百态的。
有的人特别圆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有的人一旦离开房间,就会把室友贬得一文不值,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有的人,当面总会想方设法取悦别人,别地里却对别人嗤之以鼻。有个女学生,住在东荣馆的二楼,她一直在恋爱中,是三角恋?不,五角六角似乎都不止。她周旋在不同的男子中间,只是这些傻瓜毫无知觉罢了。三郎可以洞见她的内心,或许是因为待在顶楼里?三郎感觉自己像隐形人一样,不被别人发现,却能看到别人的生活。
有时,三郎也想像着,如果从天花板潜入别人的房间会怎么样,但只是想想而已,他没那个胆量。顶楼内,像三郎屋内那种活动的天花板很多,平均下来,每三间屋子就有一处,所以去别的屋子并不费劲儿,但是谁也料不准房主何时会回来。即便屋里无人,窗户也是透明的,很容易被别人从外面发觉。
何况,从天花板进到房间的壁橱里,再打开壁橱的门回到房间里,然后返回壁橱,回到自己屋子里,这中间不可能不闹出动静,邻居或是经过走廊的人,一定能够察觉。
那一天晚上,三郎在顶楼溜达了一遍,在顶楼的房梁间爬着,想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和自己房间正对着的那间屋子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小缝,透出光亮。在那缝隙旁边,有个直径两寸多的凸起。三郎用手电照着一看,原来是一块木节,很大,大部分已经从木板上脱落,剩下的勉强连接着,看似一碰就会掉下来。三郎反复观察房间内的人,早已酣睡,所以他就想把这块木节去掉。他屏住呼吸,一点儿一点儿地小心地小心抠着,生怕被发现。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把那木节扣下来,露出的节孔,上面大些,下面很窄,把抠下来的木节放回去,正好能遮住刚抠出来那个窥视口。
这个节孔虽然下面很窄,但上面的直径有三厘米,比以前的那些缝隙都要宽。三郎从这个节孔向下打量,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屋内的陈设,他向四处看,忽然,他发现,这里住着的,是一个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的人。这人名叫远藤,是医学专业毕业的,现在在一家牙科诊所实习。此刻,远藤在三郎的眼下酣睡,三郎感觉他那张扁平的脸似乎变得更加让人讨厌了。
远藤似乎有些洁癖,房间内纤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拜访得有条不紊。书桌上的文具、书架上的书籍,椅子上的坐垫以及被放在枕头边上的闹钟,还有盛放香烟的漆器盒子、玻璃烟灰缸,无一不证明着主人是个非常爱干净的人。可是鼾声如雷的远藤,似乎与这些东西有些不协调。
三郎忍不住把眉头蹙了起来,他感觉看着远藤太不舒服了。虽然远藤的脸还算干净,,也许对某些女人具有杀伤力,但是他的脸太长了,虽然长着美女式的富士额(指前额的发际线呈现出富士山般的形状,是美女的特征之一。),可是眉毛太短,眼角还有难堪的鱼尾纹,眼睛太小,鼻子又过长,嘴巴大得能塞进去个苹果,嘴唇肥厚,发紫,显出病态,反正和他苍白的脸放在一起,成了让三郎最讨厌的部分;远藤也患有鼻炎,鼻子不透气,只能靠张大嘴呼吸,发出一种冷人讨厌的呼噜声,简直惊天动地。
三郎看着那张扁平的脸,不知为什么,总想上前捶打几下,否则心里就不舒服。
第四节
看着远藤丑陋的睡相,三郎突发奇想:如果从空中吐一口唾沫,能不能正好落进远藤的口中呢?天哪,他怎么会这么想呢?可远藤的嘴正对准着节孔,三郎十分想验证一下,就把自己短裤上的腰带抽了出来,挂在节孔的上面,他眯起一支眼,从腰带的上端瞄下去,真是太神奇了,腰带、节孔和远藤的嘴巴,竟然三点成一线。那么,如果从节孔吐一口唾液下去,就一定会吐进远藤的嘴里。
三郎才不会无聊到真的吐一口唾液下去。因此,他把节孔堵上了,打算回自己的房间。可是他脑海中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杀死远藤。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浑身发抖,脸色苍白,远藤和自己并没有什么恩怨啊!
岂止是没有恩怨,他们连彼此熟悉都谈不上——他们只是凑巧在同一天搬到东荣馆,互相拜访过寥寥几次而已。
三郎之所以想杀掉远藤,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讨厌远藤,那只能勉强算一个诱因!三郎之所以生出杀机,是因为它本身热衷于杀人游戏,并且多次产生杀人的念头,只是因为害怕被人发现,没有付诸行动罢了。
现在三郎觉得,如果自己出手,应该没人察觉得到,因此他内心跃跃欲试,想要体验一下杀人。只要不暴露自己,哪怕是个无辜的路人,三郎也不会在意。而且,他潜意识里的残暴因子,让他觉得只有更残暴地杀人,才能满足自己的渴求。为什么三郎认为选择远藤,自己会比较安全。这里还有隐情。
大约是刚搬来东荣馆的第四天吧,三郎揭示了一个住户,相约去咖啡店一聚。正在那时,远藤也来了,三个人挤到了一张桌子上。三郎讨厌喝酒,就喝了咖啡,另外两人喝的是酒。走出咖啡店,返回住处,他们还兴致正浓,微醺的远藤死拖硬拽地邀请大家去他的房间玩。远藤十分亢奋,让女仆泡茶招待大家,又讲起了自己过往的艳遇——其实在咖啡馆时他就一直在讲。远藤不住地舔ZHE自己的厚嘴唇,嘴唇因充血而变得特别红,这让三郎十分反感。可是远藤还在那里口若悬河地说着。
“我差点儿陪着那个女的死掉。那时还在上学,因为学医,所以我很容易就搞到了药,我们准备一起到郊外殉情。”
远藤见大家惊疑,就勉强起身到了壁橱前,他把门拉开,在众多的行李中摸索了一阵儿,拿出了一个瓶子,瓶子是茶色的,只有小手指那般长,瓶底有少量的白色粉末。远藤把瓶子举起来,示意三郎他们看。
“看,是不是少得可怜?但就这些,完全能杀死两个人……你们可得守口如瓶啊!”
远藤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的艳史,可是三郎只对这瓶毒药记忆尤深。
“把毒药从天花板上顺着节孔流进人的嘴里,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毙命,我真是太佩服自己的智慧了!”
这么一想,三郎就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简直要心花怒放了。其实只要用心思考,此法并不可行,太烦琐,而且就像是一种特意设计的表演。然而三郎晕了头,完全忽略了这些,只是急于设想如何实现这个计划。
毒药如何拿到手?这应该不是个问题,远藤不会总待在房间里吧?可以趁他离开时,迅速地从行李中拿出药瓶,那行李的样子早就被三郎携刻于脑海中,找到并非难事。远藤不会有事没事就去翻那行李,因而短期内药瓶的丢失不会被他发现。即使他发觉了,私自保存毒药也构成了犯罪,他自然不敢大声张扬,只能哑巴吃黄连。再说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药瓶,谁又能怎么样呢?
假若这种方法失败,那么只能从天井进到远藤的房间里取走毒药。可是,这简直就是铤而走险,随时有暴露的可能。之前就交代过,房主说不准何时就会回来,并且玻璃窗让屋内的一切暴露无遗。最主要的是,远藤屋里的天花板上没有三郎屋顶的那种活口,三郎再怎么也不至于自己去把钉得牢牢的天花板掀掉,跳进别人的房间吧?
只要把毒药溶进水里,把它滴到远藤的嘴中就万事大吉,因为远藤患有鼻炎,嘴巴一直是张着的。可是能顺利吗?
这似乎也不值得担忧,因为药的毒性大,药液调得稠一点儿的话,根本不需要多少,寄递足矣。何况是在远藤熟睡时进行,他根本感觉不到。即使他嘴中发现了,也早就来不及了,药液根本无法呕吐出来。三郎知道,这种毒药味道很苦,但所需不多,只要加点儿糖进去,一定能掩盖原来的问道,必然能达到目的。这天花板上滴药的想法真是绝妙,想象远藤死也想不到吧。
可是这药不会不失效呢?想对付远藤,到底用多少药量才合适呢?这些还真是问题。如果他只是被毒晕过去,却不能死掉,那就真的太令人失望了。不过三郎并不会因此被卷进去,因为天花板上还没有堆积灰尘如果戴着手套行事,不会留下任何指纹,节孔恢复原样,不会留下犯罪的印痕。即使人们猜测到毒药来自天花板,可是谁又有证据证明罪犯是谁呢?像三郎这样与远藤没有什么过深交往的点头之交,又不曾有个人恩怨,又怎么会被怀疑是凶手呢?而且如果推测不出毒药来自天花板,酣睡中的远藤绝对不知道毒药来则何方。
这些都是三郎从顶楼回到自己屋内之后的臆想,他认为万无一失。大家也许已经发现,不管上面的步骤进行得如何顺畅都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可悲的是三郎一心规划自己的蓝图,对此毫无察觉。四五天之后,三郎反复斟酌,认为时机成熟了,就去拜访了远藤。
在这之前,他也一直在完善自己的计划,比如,对于药瓶,要如何处置才最为妥当?
三郎想,如果谋杀远藤的事顺利,他就会在最后把药瓶扔下去,当然依然是通过节孔。这样会起到一石二鸟的作用,首先,他不必费心思考怎么去掩藏这个药瓶,只要把它扔下去,即使被发现,也只是罪证而已。而且把药瓶丢在远藤的尸体旁,别人一定会猜测远藤是自杀而亡。一起拜访过远藤,而且听过远藤艳史的那个男人,一定能证明这个药瓶本就属于远藤。再说了,远藤这人作息极有规律,他都是按时休息的。休息之前,他会关闭门窗,而且会把窗子从里面反锁起来,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更别说是人了。
想到就要杀死远藤,三郎极度亢奋,在和远藤交谈的时候,他差点儿把自己的心思流露出来。他甚至想恐吓远藤一下过瘾,不过他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这次见面,三郎对自己平时厌恶的远藤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虽然这让他内心十分煎熬。
“你这个长舌妇一样的讨厌鬼,我很快就会让你无声无息地从地球上消失。别看你此刻喋喋不休,但你得意不了多久了,就让你再苟活几日罢了。”
看着远藤的厚嘴唇机器一般不知疲倦地上线嚅动着,三郎不由得在心里发了狠。一想到这个讨厌的男人很快就会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他就亢奋得无法自抑。
第五节
如三郎预料的那样,远藤停止了与他的交谈,匆匆去了卫生间。时间应该是晚上十点左右吧。三郎环视四周,又向窗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向壁橱。他把壁橱轻轻轻轻地打开,摸出了那瓶毒药。因为记得位置,所以轻而易举就拿到了手,然而三郎还是冒出了冷汗,心脏怦怦乱跳。如果远藤中途折返,后果不堪设想。三郎深感后怕。而且不管自己会不会被他发现,只要远藤稍微留意,那就会发现端倪,进而发现毒药失窃。现在,三郎完全应该收起杀人的心思,他有偷窥的癖好,能观察到远藤的反应,何况只是偷瓶毒药,应该不会被判重罪。
三郎初期顺利地得到了药瓶。远藤如厕所过来后,三郎敷衍了几句就匆忙告辞,返回来自己的住处。他把窗帘全部放了下来,整个屋子顿时成了一个被隔离的世界。可是他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于是又将门反锁。他终于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忐忑地把药瓶小心从贴身的逗里掏了出来,举到了眼前。
“Morphinum Hydrochloricum(o. g.)”药瓶外的纸上有这样的字眼儿,兴许是远藤随笔写上的吧。关于MA啡,三郎并不是一无所知,他知道这是一种毒药,只是到了今天才看到实物。他把药瓶伸到灯光下,反复端详,感觉那药瓶竟然像被美丽的光环环绕着。不足半瓶MA啡,就足以让一个人丢掉姓名,的确令人惊恐——三郎没有计量用的天平,因而他只能听信于远藤,远藤当时醉酒不太清醒,但是他说的话不能忽视,三郎所预估的致死剂量,是药瓶里的一半。如此一来,被抓住的问题就更无须担忧。
三郎把瓶子放到桌上,拿出砂糖和酒精,接着就像药剂师那样开始摆弄起来。此时周围阒然无声,人们早就沉入梦乡之中。三郎小心地用火柴棒蘸上酒精,慢慢地滴到药瓶中。他感觉做着这些的自己有些像恶魔,可是他的内心却因此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三郎仿佛看见了巫婆的面孔。在无边的黑暗中,巫婆狡黠地望着不断升腾着气泡的毒药,脸上挂着阴毒的笑。
这让三郎不禁内心一凛,随之蔓延的便是满心的恐惧,并且这恐惧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Murder cannot be hid l-ong a man' s son may , but at the length truth will out.”
三郎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莎士比亚的诗句,不知是在哪里读过。三郎的内心立刻像被烈火炙烤着一般,深感焦灼,即使他再三确认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内心的恐惧感还是让他越来越感到无力。
杀死一个和自己无冤无仇的人,只为满足自己杀人的恶趣味,难道公平吗?自己是不是受到了噩梦的蛊惑?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噩梦?
虽然早已经把毒药配置好,但是三郎深陷于恐惧之中,茫然无措,浑然不觉早已夜半三更,可又被杀人的诱惑驱使着,始终不能说服自己。
就这么犹豫着,三郎忽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细节,这对于计划的实施绝对是影响极大的。
“呵呵……”
三郎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但很快意识到此时已是深夜,便把小声压得很低很低,生怕被别的房客听到。
“傻瓜,你真是蠢到极点!既然这么一本正经地周密计划,怎么还分不清意外和一般情况呢?上次远藤的嘴巴正对着节孔,可谁知道下次还不会这么凑巧?如果在糟糕一点儿,他的嘴巴再也对不上节孔了怎么办?”这个疏忽荒唐可笑,可三郎所有的计划都是以此为基点展开的。为什么至今他才发现这个再明显不过的疏漏呢?真是咄咄怪事。兴许是三郎自视过高了,他真的是智力不足吧?三郎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对自己稍感失望之余,莫名其妙地轻松了许多。
“这样其实也不坏,起码我不用再为杀人深感不安了,挺好挺好。”
虽然三郎如此劝慰自己,可是在随后的日子中,三郎进行“顶楼散步”时,还是会时不时地打开节孔,窥视远藤这个邻居,丝毫不感到厌烦。其一,三郎一直关系那瓶毒药的命运。其二,三郎还是怀抱希望,期待远藤的嘴巴会再次正对着节孔,因而,不管哪次“散步”,
那个毒药瓶都被他揣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第六节
距离三郎开始“顶楼散步”已经十几天了。这期间他每天都会在顶楼往返几次,时刻警惕着,生怕被别人发觉。这种在深渊边行走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不是心惊肉跳之类的话语可以诠释的。这天晚上,三郎再次来到远藤屋顶的天花板上。他惴惴不安,感觉自己像是在占卜,是吉是凶,全靠运气。没准儿老天就会给我一个惊喜呢,他一面在心里祈祷自己好运,一面慢慢地把那个节孔打开。
天哪?眼前的情景真的是让三郎颇感意外。远藤在床上鼾声如雷,嘴巴张得大大的,位置和那一次完全一样,正好对着节孔。三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赶紧搓了搓眼睛,又扯出自己短裤上的腰带进行比量。他信息若狂,激动中还掺杂着一种莫名的恐惧,让他血脉喷张,以至于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幸好被夜色笼罩着。
三郎颤抖着把药瓶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他的手似乎不听使唤了,一直在哆嗦。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奋力拔出瓶塞,然后用自己的腰带校准了方向,使三点成一线。天哪,刺客三郎的心里真是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一滴落下去了,随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一共有十几滴毒药滴到远藤的嘴中。滴完,三郎顿觉浑身无力,有些后怕地合上了眼睛。
“他会不会发现我?一定发现了,天哪,他如果大叫起来该怎么办?”
假若手中不握着药瓶的话,三郎早就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然而,三郎所有的担心似乎都显得多余,下面的远藤一声没吭。
三郎亲眼看着药准确无误地落入了远藤的嘴里,杀死他应该问题不大吧?然而,为什么远藤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呢?三郎鼓起极大的勇气,微微睁开双眼,趴到节孔上向下扫了一眼。此时,远藤舔了舔嘴唇,还莫名其妙地用双手擦了擦,这些应该都是无意识的举动。看见远藤依然酣睡着,三郎感到此行真没有想象中那样艰难——在酣睡中,远藤无意识地咽下了毒药,却丝毫没有察觉。
时间似乎一下子凝滞了,三郎紧紧地盯着可怜的远藤;二十几分钟内,那张大脸还是一脸平静,但对于三郎来说,却仿佛过去了两三个小时一样,突然,远藤睁开眼睛,并坐了起来,有些疑惑地四处张望着。也许是感觉昏眩了吧,他摇着头,揉着眼睛,嘴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做完这些让人费解的动作之后,他又躺倒了枕头上,似乎有些难受,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过了一阵儿,远藤似乎没了翻身的力气,身体的翻动慢慢地停止了,继而鼾声如雷。他如同酒醉的人一样,脸颊发红,鼻尖和额头上都是汗珠。也许在睡梦中,他的身体正与毒药进行生死的较量。这么想来,三郎不寒而栗。
很快,远藤脸上的红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纸般的苍白,慢慢地又变成死灰。不知何时,他不再打鼾,呼吸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最后胸部平静下来。三郎以为他死了,可是他的嘴唇又抽搐起来,呼吸急促。如此这般反复了几次之后,远藤终于彻底“睡沉”了,身体似乎也慢慢僵硬了。他靠在枕边的脸庞上,残留着一抹怪异的笑容,也许他真的“往生”了吧?
一直大气都不敢出的三郎,手心里都攥出了一把汗,此刻终于长于了一口气,他如愿以偿地杀了人。不过貌似远藤并没有受罪,他死得是多么平静啊,甚至都没有喊出声来,脸上也没表现出难受,是在酣睡中静静地离去的。
“哎呀,弄死一个人竟然毫不费力!”
三郎对这次谋杀有了些许遗憾,根本没有想象中的激情嘛,简直就像一日三餐再平常不过。如果杀人是这般无聊,再杀几个也不为过吧?三郎这么思忖着,沮丧的情绪慢慢地被一种突然袭来的恐惧替代,他忽然觉得正透过节孔打量着远藤尸体的自己,如同恶魔一样令人害怕。他感觉自己的血管就要爆裂了,又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他把眼睛从节孔处挪开,在黑洞洞的顶楼里四处张望着。许是一直盯着亮处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眼角金光闪闪,形成久久不散的光晕。他把眼睛瞪大,却感觉远藤的大嘴就隐藏在那些光晕里,似乎随时都能跳出来把自己吞掉。
到这时,三郎只是初步实施了自己的杀人计划。他客服了自己的恐惧,把手中的药瓶从节孔扔到房间里——药瓶里面还残留着少许毒药。他慌乱地把节孔堵住,又用手电筒照着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留下犯罪的蛛丝马迹后,才爬过顶楼的大梁,返回自己的住处。
“终于告一段落了。”
虽然三郎因恐惧早已大脑缺氧,四肢也极为僵硬,但是他为了克服内心的恐慌,还是勉强在壁橱里换了衣服,穿上和服。他有会议着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在现场,猛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短裤上的腰带,怎么不见了?是落在杀人现场了吗?他焦躁不安地找起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他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又浑身上下仔细摸索了一遍,还是找不到。天哪,怎么能把它弄丢呢?好在谢天谢地,他最后终于在上衣口袋里翻到了那根腰带!万幸,万幸。
三郎终于把心放回了原处。他轻舒一口气,正打算把腰带和手电筒都掏出来,忽然,他浑身一战,天哪,还有个东西,毒药瓶的瓶塞还在自己的口袋里呢!
他往远藤嘴里滴毒药的时候,生怕把瓶塞掉到顶楼,就顺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中,事发之后,由于仓皇不安,他忘了瓶塞的事情,只把药瓶处理了。瓶塞虽然不起眼,可是如果一直留在身边,就会让别人怀疑到自己,他也不得不重新返回杀人现场,把瓶塞从节孔扔下去。
当晚,三郎终于决定入睡时,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没在壁橱里休息。此时,凌晨三点已过,但是极度激动的他,无法真正入眠——既然能忘了把瓶塞扔下去,一定还会有其他地方的疏漏。这么想着,三郎就如坐针毡。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慢慢梳理今晚的行动,一点儿一点儿地排查,看自己是否真的留下了什么罪证,但最终,他也没有找到自己的疏漏之处。
他彻夜未眠,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有早起的房客去洗漱,三郎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迅速起身,打算外出。他内心非常害怕远藤的尸体被人们发现的那一刻,到那个时候,他怎样做才最恰当?如果自己表现得不自然,露出端倪惹人怀疑的话,就几乎等于不打自招了,所以,三郎认为在人们发现尸体时避开是明智之举。
可是,如果起床后不吃早餐就外出,会不会更令人生疑呢?
“啊,天哪,我差点儿就犯了大错。”考虑到这一点的三郎,重新回到了被窝中。
早饭前这短短的两个小时,三郎真不知是如何挨过去的。幸运的是,在他吃过早餐,匆忙地逃离住所以前,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离开东荣馆之后,他为了消磨时间,只能漫无目的地不断在街道上游来荡去,穿过一条街再到另一条街。
第七节
结果证明,三郎的计划是完全可行的。
中午时分,三郎返回住处的时候,远藤的尸体已被搬走,警察也结束了初步调查。三郎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没有人认为远藤是他杀,警方也做出了自杀的判断,进行初步的调查取证后,就直接回去了。
没有人了解远藤自杀的原因,只是根据他平时的表现,认为很可能是失恋——他刚刚和一个女人断绝了关系,虽然对他而言,失恋如家常便饭,也常被他挂在嘴边,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可是大家一式也找不到别的理由,只能如此判断了。
此外,不管是什么缘由,远藤自杀的迹象是很明显的:房间并没有被打开,门窗都是反锁着的,装过药的药瓶扔在枕边,也被证实了是远藤自己的物品。从这些来看,根本不能怀疑到别人头上。谁能想到毒药是从天花板的节孔中滴落下来的呢?
即便如此,三郎还是不能放宽心,整天惴惴不安。事情过去了好几天,他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并且对自己无声杀人的高明手段颇为自得。
“如何?我三郎是不是特别高明?看看啊,谁能料到,杀人犯就住在这个公寓里,恐不恐怖?”
三郎认为,一定有更多的杀人犯隐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逃过了惩罚。像那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鬼话,一定是执政者欺骗人们的,或者说是老百姓过于愚蠢,才回相信,不管何种犯罪,只要考虑周密,手腕高明一点儿,是不会被察觉的。然而当夜晚来临时,三郎还是无端地感到胆怯,他觉得远藤那张灰色的脸一直在眼前浮现。不过也许他只是心理上暂时出现了问题,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可是自从出事那晚,三郎就不在进行“顶楼散步”了,对他而言,只要不把他认定为罪犯就万事大吉了。
那天是远藤死去的第三天,三郎刚吃完晚餐,正兴致很高滴哼着小调,拿着牙签踢着自己的牙齿,好久不见的明智小五郎突然出现了。
“嗨!”
“久违了!”
他们客气地寒暄起来。可是三郎对于明智的到来心有不安:他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拜访?这不能不让三郎感到忧虑。
“这公寓里有人服毒自杀了,真的假的?”
明智刚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抛出了这个三郎最忌讳的问题。
也许是明智在别人口中听到了这件事,而他认识的三郎就住在死者这边,出于急着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本性,他才前来找三郎探听虚实。
“是的,死者是MA啡中毒死的,案发时我不在现场,所以很多情况我也不大了解,不过听别人说是因为感情纠纷。”
因为生怕明智发现自己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三郎努力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回答道。
“他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明智继续发问。他们于是继续远藤的为人处世、自杀原因和自杀的方式进行了讨论。开始时,三郎的内心还颇为忐忑,对于明智的每一个提问都十分戒备,因而回答得颇为谨慎。然而,随着交谈的深入,三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内心甚至有点儿对明智的嘲弄。
“你怎么看待远藤的自杀?没准儿是谋杀呢!我倒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很多谋杀不是经常被布置成自杀的样子吗?”
三郎嘲弄着把这些话吐了出来,感觉内心畅快无比。明智还是什么著名的侦探呢,也黔驴技穷了吧。
“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啊!我刚听说这件事时,就觉得远藤死得有些不明不白。若方便的话,你能否在前面带路,我们一起去远藤的房间里看一看?”
“当然可以!”三郎神气活现地表态,“远藤的老乡就住在他旁边的屋子。如果您去,他肯定会配合。”
他俩出了门,前往远藤的房间。领着明智走在走廊里的三郎,心头莫名有种自豪感。
“侦探竟然让杀人犯在前面带路,真是不可思议啊!”
想到这,三郎很想笑上几声,不过他很快就闭紧了嘴巴。但在这样的“辉煌时刻”,他真是很难自抑啊!他不自觉地严肃起来,感觉自己就像是黑帮首领一样,他在内心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想对自己夸上两句:“您好,黑帮老大!”
北村就是远藤的朋友,他开口做证说远藤最近确实失恋了。因为他早就耳闻过明智的大名。所以明智根本没费什么周折,就让北村直接带着他们去打开了远藤的房间。因为儿子的死,远藤的父亲也不辞辛苦滴从故乡赶了过来,到这天下午,丧礼才刚刚结束。房间里还保持着原状,远藤的物品还散乱着,没有人收拾。
人们发现远藤死亡时,北村已经到公司上班了,因此对于尸体当时的具体情况,他并不十分清楚。作为一个“局外人”,三郎尽其所能地补充着自己所听到的众说纷纭的传闻。
明智一边耐心地听两人讲述着,一边用慧眼观察屋内的一切。突然,他的目光投射到桌子上的闹钟上,就再也挪不开了。
他若有所思地问:“这个是闹钟?”
“当热。”北村顿时打开了话匣子,“这可是远藤的心肝儿宝贝。远藤这人时间观念特别强,每天晚上都会给闹钟定时,第二天六点整,我总会被他的闹钟吵醒。出事那天也是如此,闹钟一如往常地响了起来,可是谁能想到远藤会出事呢!”
听北村这么一讲,明智顿时来了兴趣,他下意识地把手插进自己的长发,往后拢了拢,接着继续问道:“你确定那天闹钟真的响了吗?”
“当然,这哪能错?”
“在警察调查的时候,你说了这点没?”
“没……可是我不理解,您问这些有什么用?”
“难道你一点儿不觉得奇怪?一个人既然晚上就要自杀了,怎么还会设置第二天的闹钟呢?”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这还真是让人感到反常呢!”
北村有些愚钝,直到此刻才稍微感觉到事实与结论有出入。但是,明智对他说的那些,他并不能完全领会。不过这也很自然,案发之时,门窗都被反锁着,而且毒药瓶就在死者身旁,种种迹象都表明远藤就是自杀的。
三郎听了他们的对话,顿时如坠深渊。他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竟然带着明智来到案发现场?!真是愚蠢透顶。
接着,明智对远藤所住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进了仔细的检查,即使是天花板也没遗漏。他在天花板上一块一块地敲击,倾听每处的声音,检查天花板是否被人移动过。尽管如此,明智也没料到毒药来自天花板上的节孔处,有人作案后又把那里恢复了原样。在发现天花板完好无损后,明智就不再把精力放在那里,转而检查其他的地方。三郎这才把心放了下来。
一天很快就结束了,明智并没有发现新的疑点。从远藤的房间里出来后,明智又到三郎的屋内坐了一会儿,简单地聊了几句,然后就告辞了。不过我觉得有必要把他们的一段谈话公布出来,虽然这段谈话貌似无关紧要,却对这个故事的结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当时,明智拿出香烟,点燃后望着三郎,若有所思地说:“哦,我刚才好像没看见你抽烟,你是戒烟了吗?”被明智突然这么一问,三郎才意识到,自己这个抽烟上瘾的人,已经两三天没抽过一根香烟了。
“我也纳闷儿啊!怎么竟然一点儿烟瘾也没了呢?就是看你抽,我也没什么烟瘾啊?”
“你这种状况多久了?”
“我得好好想一想,似乎两三天了吧,想起来了,从周日到现在,我已经三天没有抽过一支烟了,我也不明白我是怎么回事儿。”
“这么说,就是从远藤自杀的那天开始的了?”
三郎被明智的话吓得打了个激灵。可是,远藤的死和自己抽不抽烟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三郎只是笑一笑,敷衍了过去。然而明智是不会无缘无故地那么说的,这并不好笑,再说,也不能不让人生疑。
第八节
想起那个闹钟,三郎晚上就再也不能安睡了,并且简直彻夜难眠。但即便远藤的死被定性为他杀,也没有什么证据可以指认自己就是罪犯啊,这些担心似乎根本就是杞人忧天。然而现在了解一切的是明智,他很棘手,三郎因此更加恐惧了。
庆幸的时,半个多月过去了,让三郎惴惴不安的明智一直没有再次出现。
“天哪,终于熬过去了。”
三郎紧绷着的心弦松弛了下来,虽然偶尔会被噩梦惊醒,但是每天都还算是平安无事。让他颇为高兴的室,自从杀人以后,以前那些让他丝毫提不起兴趣的娱乐,现在竟然分外吸引他。所以,最近他很少待在家里,一直在外面晃荡,晚上十点钟左右,他才返回家中。这天,他习惯性地打开壁橱,打算拿出被褥,准备休息。
“哇!”
猛然间,他尖厉地叫了一声,双脚也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几步。
是在做梦,还是自己已经精神错乱?在壁橱上面,竟然出现了死去的远藤的人头,倒挂着,头发乱蓬蓬的。十分骇人。
三郎本能地往外逃,一心想冲出房间。可是到了门口,他又疑惑了,会不会是自己看花眼了?为了验证一下,他提心吊胆地转过身,又向壁橱里看了看,哪里是看错了,那张脸正得意地冲着他笑呢!
三郎又“啊”了一声,飞快地把门拉倒一边,恨不得给自己插上翅膀飞出去。
“乡田!乡田!”
壁橱里有人不停地叫着三郎的名字。
“别怕,是我啊!跑什么啊?”
这声音很耳熟,但绝不是远藤的。意识到这点,三郎这才停下来,心惊肉跳地望向身后。
“抱歉,抱歉啊!”
这人一面冲三郎打招呼,一面做出三郎每天习惯性的动作——从壁橱向下跳。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时明智小五郎。
“很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从壁橱跳下来的明智,一身西装,笑着对三郎说:“我只是在想你学习而已。”
这太恐怖了,简直比幽灵更让人感到恐慌,明智必然是已经把整个案件理清楚了。
三郎的心情此刻真的是难以形容。发生过的一切,就像风车一般,在他的脑子里轰响着、旋转着,他之感到大脑中一片模糊,只能茫然地望着明智。
“冒昧问一句,这粒纽扣式你衬衫上的吧?”
明智的语气极其平静,他把手中的黑色纽扣递过来,对三郎说:“我询问了其他房客,不是他们的。天哪,你看你的衬衫,怎么第二颗纽扣没了?”
三郎惊诧极了,不由得低下头来,发现果然有一粒纽扣不见了,他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是何时没了的。
“扣子和你衬衫上的一模一样,所以,肯定是你的无疑了。你想知道我在哪儿得到它的吗?你有没有兴趣猜一猜,是在顶楼里,还是在远藤屋内的天花板上?”
事已至此,三郎也不得不接受事实了,可是他怎么就没发现丢了扣子呢?他当时明明用手电筒反复检查过啊!
明智一脸无辜微笑着,这简直让三郎冷到骨头里,他手足无措,不知该看向哪里,明智却紧盯着他的眼睛,毫不留情地说:“是你杀死了远藤?”
三郎的内心早就溃不成军。如果明智没有掌握证据,不管他怎么巧妙地进行推理,三郎至少可以辩驳一下。可是如今让他抓住了把柄,三郎只能缴械投降了。
三郎如同泥塑的一般,整个人都呆住了,欲哭无泪。他站在那里,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些久远的过去,甚至几乎已经忘记的小学生活,也都被他回忆起来了。
就这样,三郎和明智都保持着各自的姿势,在两个小时里,几乎没有一丝改变。
“请你帮我还原事情得到本来面目。”明智终于沉不住气了,开口说道,“放心,我不会去举报你,我只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推论是否准确。你也明白,我最大的热情就是寻求真相,其他的我并不在乎。其实,这个案件没有任何证据。你要问那个扣子?哈哈,这只是我一个小小的计谋——没有任何证据的话,我相信你一定会矢口否认自己的罪行。上一回我来拜访你,偶然看见你缺了第二个扣子。没有人会在意一枚扣子是何时丢失的,何况你当时亢奋无比,因此我的计谋变得可行,很容易让你信以为真。”
“我不相信远藤是自杀的,的确是由那个闹钟开始的,这但相信你也很清楚。后来,我又去咨询当地的警察,通过警察的现场发现,基本清楚了事发时的状况。有人告诉我,MA啡瓶子竟然掉到了烟草盒子里,把里面的香烟弄得到处都是。我当然还得知,远藤的生活一直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他既然打算自杀了,还打算在睡梦中结束一切,怎么却把药瓶乱扔,还把香烟弄撒了一地?不是有点儿令人匪夷所思吗?”
“于是我更不相信远藤是自杀的。后来我发现,从远藤死后你就不再抽烟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巧合,但是两件事同时巧合,就难免让人有所怀疑。我忽然又想起你以前很热衷于模仿犯罪,你有犯罪的极大可能。”‘
“在那之后,我就时常光临这所公寓,偷偷地观察远藤的屋子,当然做这些时,我都会避开你。我发现除却门窗,到远藤的房间里只有天花板这一个通道,所以我就学着你,开始在顶楼散步,顺便观察下面房客的情况。我甚至趴在你的头顶上,观察了你很长时间,发现你一直都是六神无主的样子。”
“调查越深入,我就发现你是凶手的可能性越大。可是,我还是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因而,我只能处心积虑演出扣子那场戏。哈哈……再见吧!也许以后我们再也不会相见,因为我相信你早就下定了决心,你会去自首的,对吧?”
对于明智所说的纽扣一出戏,三郎并没有什么感觉,他木然地站在那里,甚至连明智是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他无比茫然,猜测着自己被拉到刑场上时会不会感到恐惧。
把毒药瓶从天花板的节孔处扔掉时,三郎并非没看见它最终的去处。他甚至异常清晰地看到了药瓶掉到了烟草盒里,而香烟散落了一地。也许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的内心深处就对香烟产生了深深的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