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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炉香》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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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龙果然认真的学习起来。因为她一心向学的缘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时的指拨帮衬,居然成绩斐然。耶诞节前后,乔琪乔和葛薇龙正式订婚的消息,在南华日报上发表了。订婚那天,司徒协送了一份隆重的贺礼不算,连乔琪乔的父亲乔诚爵士也送了薇龙一只白金嵌钻手表。薇龙上门去拜谢,老头儿一高兴,又给她买了一件玄狐披风。又怕梁太太多了心去,买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乔琪对于这一头亲事还有几分犹疑,梁太太劝他道:“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点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一席话说得乔琪心悦诚服,他们很快的就宣布结婚,在香港饭店招待来宾,自有一番热闹。

香港的公寓极少,两个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贵。与人合住又嫌耳目混杂。梁太太正舍不得薇龙,便把乔琪招赘了进来,拨了楼下的三间房给他们住。倒也和独门独户的公寓差不多。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和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三十夜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湾仔去看热闹。湾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区,地段既偏僻,又充满了下等的娱乐场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场,类似北方的庙会,却是在那里举行的。届时人山人海,很多的时髦人也愿意去挤一挤,买些零星东西。薇龙在一档古玩摊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乔琪挤上前去和那伙计还价。那人蹲在一层一层的陈列品的最高层上,穿着紧身对襟柳条布棉袄,一色的袴子,一顶呢帽推在脑后,街心悬挂着的汽油灯的强烈的青光正照在他那广东式的硬线条的脸上,越显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一只手按着膝盖上,一只手打着手势,还价还了半晌,只是摇头。薇龙拉了乔琪一把道:“走罢走罢!”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黝黝的蓝天,天尽头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磁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巴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莲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画。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这里脏虽脏,的确有几分狂欢的劲儿。满街乱糟糟地花炮乱飞,她和乔琪一面走一面缩着身子躲避那红红绿绿的小扫帚星。乔琪突然带着笑喊道:“喂!你身上着了火了!”薇龙道:“又来骗人!”说着,扭过头去验看她的后襟。乔琪道:“我几时骗过你来!快蹲下身来,让我把它踩灭了。”薇龙果然屈膝蹲在地上,乔琪也顾不得鞋底有灰,两三脚把她的旗袍下摆的火踏灭了。那件品蓝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上已经烧了一个洞。两个人笑了一会,继续向前走去。乔琪隔了一会,忽然说道:“真的,薇龙,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己也觉得纳罕。”薇龙笑道:“还在想着这个!”乔琪迫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薇龙叹了一口气道:“从来没有。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么快乐,但是——不!你懒得操心。”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权利与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龙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我倒要问了,今天你怎么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乔琪笑道:“因为我看你这么一团高兴的过年,跟孩子一样。”薇龙笑道:“你看着我高兴,就非得说两句使人难受的话,不叫我高兴下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摊子上的陈列品,这儿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卖的是人。在那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摺绸裙,冻得发抖。因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荡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的打在下唇上,把嘴唇皮都咬破了。一个醉醺醺的英国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倒是一双水盈盈的吊眼梢,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她把两只手合抱着那水兵的膀臂,头倚在他身上;两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来了一个水兵,两个人都是又高又大,夹持着她。她的头只齐他们的肘弯。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的乱掷花炮。瞥见了薇龙,不约而同的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乔琪认准了他们的汽车,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湾仔。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车过了湾仔,花炮拍啦拍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里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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