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加,你听到了吗?”
我躺倒在一片被浅草覆盖的沼泽地里,用手紧紧抓住红树潮湿的根部,耳边流过潺湲的溪流,头顶是无边摇曳的芦苇。风吹起蒲公英种籽,不断落在我的身上。我一直在记忆的泥淖中下陷,泥水灌进嘴巴,泥浆溅入双眼。我听见栾鱼在轻轻地呼唤我,但不敢回应,不然思念就会像雨季的潮水一样上涨,直至将我淹没在彻底的回忆里。
“萨加,你听到我了吗?”
在月光映照下,一张女人的脸越来越清晰地从云层里浮现出来。
护士俯下身,面容皎洁,敞开的领口带过一阵柑橘花前调的风。灯在转,床在转,房间也在转。她耳边一绺碎发垂落到我的额头,一只手伸进我腋下放温度计,另一只手伸上吊瓶支架调节点滴的流速。医生胳膊里夹着病例,两手插进白大褂,看了我一眼,对护士说“这两天注意输氧,早晚测一下心率和血压”
我推开护士的手,隔着衣服摸了摸透明石吊坠,消除了一些紧张感。我拔掉插进鼻腔的氧气管,用手撑住床边想坐起来。
“干什么?这个不能动!”护士喊。我伸手推她,胳膊上的导管带着吊瓶支架晃动了起来。“请你配合我的工作。”护士抓住我的手,我挣脱却没有力气,就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我的航班,就要飞……”几个男护工从外面进来,翻过我,隔着被子把我背身摁在床上,我感觉裤子被拉下一点,臀部一阵微凉,一阵刺痛,又一阵酥麻,护士给我推了点镇静剂。看在我刚撞她的份上,“咱俩两清了”我昏昏沉沉地说。
我睡了几个钟头,一直连续做梦。在不同的河流沟汊间辗转,从出海口进入太平洋,从海面沉入海底。我的屁股很痛,像戳在了珊瑚礁上。我醒过来,看到月光穿过窗帘,地板上满是树木摇晃的影子,头顶的电风扇一直在旋转。我观察四周,双肩包搁在墙边,手机在床头柜上,鞋子应该会被放在柜下的隔板中,我计算了离开医院要花的时间。
我拿到手机,先浏览一遍V-day的留言,全删掉。我是耽误了计划,但现在不是互怼的时候。我的手指下意识地翻出栾鱼的号码,我盯着楞了好久,再把电话贴近耳边。我意识到自己每天都在重复这个膝跳反射般的动作,这让我感觉到她的存在,我还有和她通话的可能,但我不会主动打过去。我不想因此被剥夺这最后的权力。当你被看出即将坠入深渊,人们就会松开你的手。
病房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一道缝,楼道里的光也透了进来。我赶紧侧身躺下,用手挡住眼睛,假装打起鼻鼾。护士端着托盘先进来,医生跟在她的身后。医生到我左侧,举着一个小手电。护士在另一侧扶住我的头,稍稍抬起来些。一股橡胶手套和滑石粉的混合味道传进鼻腔,医生用手指拨动着我的头发,一层一层查看,在头皮上轻轻按压,像是在草丛寻找金币。
医生问护士“病患真没有过服役经历?”
“你这几天吃了复读机啊?要问几遍?他的社保一直在地方上在地方上!”
“啧啧,头部别说没有外伤,连个疮瘢都没有,”医生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兴奋,“这种临床现象可能是首例,有的机会碰上了就是碰上了。”
“癫痫不是很常见吗?”
“不好说,明天开始,你就每天让他走常规检查,拖下时间等我制定手术计划,主任下周赶来,我得把我带的几个研究生也塞到这个课题里做实践。”
护士轻轻放下我的脑袋,伸手到我腋下拿走温度计,跟在医生身后,走出病房,从外面轻轻把门关上。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肺里顿时像被揉进了一把粗盐一样,呛了一下,疼痛从支气管传递到耳神经,疲倦和疼痛在全身蔓延,腰像面条一样软,使不出一点力撑起肩膀。
我只好先给V-day发了条信息“医院想给我做手术。我快死了。”
我使劲拽住床头柜,屁股朝墙的一侧挪动,胳膊肘撑住床边,猛地转一下腰,从床上翻下去,背靠着摔在地上。后脑重重地在柜子上磕了一下,我疼地差点叫出声,又生憋回去,瞳孔里飘着萤火虫。我在地上摸了几遍,没有找到鞋,只好先用脚把双肩包从墙角勾过来,背在身上,简单几个动作让我累的像刚跑完马拉松,直冒冷汗,只能先靠着柜子歇会儿。
手机震动,V-day在whatup上回复了我“不要谈和计划无关的事情。你该考虑怎么弥补浪费的时间。”
“严清秋的丈夫一直在跟踪我,不过跟踪技术十分蹩脚,不像受过训练。他二十四小时在刷严清秋的小号微博,我刚点了个赞就被他秒回。他真的是局外人吗?你是不是从他身上漏掉了什么?”
“他不重要,V-day有详细的数据分析支撑这一论断,整个计划中唯一无法修补的bug就是你会突然生病,你不完美,这才是导致我们一直没有进展的原因。”
“滚吧,我宁愿跟siri聊天。”我在whatup上拉黑了V-day,打算明天再放他出来。我扶着床头柜,颤悠悠地站起来,推着输液架,光脚走出病房。楼道里的灯管电源有些接触不良,亮几秒,暗几秒,像是有人在暗室里有节奏地摁着快门。几个民工火急火燎地推着一张病床经过我,上面四仰八叉躺着一个男人,一根螺纹钢从他的肩胛骨穿入,从后背穿出。热水室外蹲着一个老头,正在搅拌一桶泡面。急症室外的长凳上,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轻声抽泣。墙壁和地板都是灰白色的,空气是消毒液和医用酒精浸泡过的,走过这里像走过狭长的墓道。
我走出住院部,一股带着青草香味的风拂面而来,如果不是挂着点滴,我真想在地上跑起来。夜雾还没有散去,眼前一面朦胧,看不到到出口在什么地方。夜空中传来蚱蜢摩擦翅膀声,混杂着一丝收音机广播的声音。
我推着输液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终于走到了医院出口处的传达室旁,借着月光看进去,保安蜷缩着腿横在搭板上,呼噜打的山响。收音机里播放着评书,桌上放着花生皮、鸭肠、烟酒。
我推开玻璃窗,摸出保安的红梅烟和火柴,抖一根烟出来叼住,捧着火柴盒颤颤巍巍地划了一下,‘簌’的一声,在抖动的火苗映照下,在低头点烟的瞬间,我看到保安室外墙那里好像有一只脚收了回去。
我朝着外面走了几步,没敢再往前靠近,外墙那边似乎真有一个突出的阴影,但无法确定是不是一个人。直到手被火柴烫到我才反应过来,我一直没想过是谁送我来医院的。
我边往后退,边掏出手机,找到严清秋老公几个月前的来电,反拨了回去。
在死一般寂静的夜里,传达室外墙那里传来清脆的手机铃声。
我紧紧握住吊瓶支架,叼着烟,牙齿微微颤抖,烟头快被嚼了下来。手机铃声停止了,我听见外墙那边有人像是笑了一声,黑暗的阴影处突然亮起一点火光,有一只手攥着打火机,从墙那边伸出来,像是要给我点烟。
我没有过去,靠着外墙的那个人倒走了出来。他穿着雨衣,整张脸都藏在帽兜里,侧身对着我。在月光下,只能看到一个消瘦的剪影,他没有转脸面对我的意思,像是有点不耐烦,右手在半空一甩,打火机准确无误的落到我的脚底。
我看到他拍了拍自己的右口袋,动作很浮夸,缓慢地像是一个升格镜头。然后悄悄后撤,退回外墙一侧,接下来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脚深一脚浅,还伴随踩到易拉罐的声音,这声音离我越来越远,逐渐消失,直到四周安静地只能听到风吹过树木。
我回想他的动作,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才发现我仍穿着医院的蓝白杠病患服。我也学他的样子在右口袋拍了拍,感觉里面鼓鼓囊囊的,我伸手进去掏了一阵,摸出一个笔记本,一把钥匙和一张字条。我从地上捡起打火机,摁着了火,我看到字条上写着:
“钥匙可以开启电影资料馆库藏编号0943拷贝储柜,这是小秋没去金边前一直在研究的一部电影,我看过,没看出什么。笔记本是医生的,我从他办公室拿到,也留给你。
再见时,祈祷你不是我的敌人。”
短短的几行字,我看了将近十五分钟。我摊开医生的笔记本,再摁着打火机,在抖动的火苗下,辨认医生鬼画符一样的笔迹:
“病患萨加大脑皮质中央后回留有疑似金属的异物,周围组织无坏死,没有排异反应,异物深入感觉中枢。大小形制推测为子弹残片,迄今为止,医学界没有受此类创伤后依然存活的先例。
特别要指出的是:病患头部、颈部均无任何外伤,无任何创后结痂及感染疤痕。病患无服役经历,无警消民防系统从业经历,无民事刑事及诉讼记录。异物在大脑中,不知曾以何种方式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