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想到,死亡并不是永夜长眠。它是山毛榉倒下后,腐木中冒出的蘑菇;爱琴海消失时,沉船露出的桅杆;是故事的字符倒回文档的空白;子弹从伤口退进枪口。它依然在时间里,依然是孤独,更为悠长。依然是旅行和去向别处,从哪里来的,就一天天走回那里,看到已用一生来忘记的那个早晨。
我看到父亲站在河堤,取出一支烟,用快燃尽的烟头续上刚取出来的这根。他时常忘记吸烟,只顾观察水面,烟火渐黯,烟灰逐渐变长,烟蒂一个接一个掉落。
许久之后,他僵硬的身体松弛下来,喘一口气,没头没脑的说:“一条鲸鱼刚才游过去了。” 这是他每天的习惯,像机械运动和行星的运转。有时也加一句“鲸鱼在喷水”之类的描述,但不为了说给谁听。
这条河不过宽十几米,河堤伸出十几个长满铁锈和苔藓的水管,像正在呕吐一样排出黄绿色的工业废水。水葫芦、红藻占据了河面,翻起肚子的小鱼在其间鳞鳞发光。白色泡沫像冰川缓缓向下游推移,河岸堆满生活垃圾、建筑废料和动物内脏。野狗翻搅,秃鹫盘旋。人们说,这是穿越过边境城市的公共厕所,只不过叫了河的名字。
人们还说,专家来化验水质,一个试管里有千万只孑孓、寄生虫卵;数以亿计的大肠杆菌;不可名状的会让婴儿畸形的金属元素,你的父亲能在这里发现鲸鱼,没准是喝多了河里的水。
父亲从来满足于自我的独白和缄默,尤其不理会任何对鲸鱼的质疑,那天早上,却突然对我说:“他们看不到,是因为他们不愿相信。
又说“如果河里有了鲸鱼,他们要么怀疑河是假的,要么怀疑鲸鱼是假的,但他们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却从不怀疑自己的存在。”
“什么是不存在?”我问。
“就是不可求证,虚构的,就是空,像你的母亲一样。”
谈到我素未谋面的母亲,父亲就背过身去。
那个春天开始,父亲时不时送我去幼儿园长住,过几周再来接我,再见他时,我注意到他的眼角总会多一块淤青,或是胳膊上添一点擦痕。那天早上,恰好是他刚拿到医院确诊报告的日子,和平时相比,话多的有点不像样子。他在一件毛哔叽蓝色工服掏来掏去,找出一些钱和粮票,塞进我的书包里。他蹲下来伸开胳膊,似乎想抱我一下,又收回去,系了下领扣。
他抱着我去了领居家,交代好钥匙和生活费,托他们接送我一段时间,他一个人在自行车后座上绑好脸盆、毛巾和痰盂,骑去厂区医院住了下来。他单位的领导派人轮流去看护他。二个半月后,他越来越没有力气来接我,有天晚上,他按铃让负责轮守的会计进来,他下了床,伸手到怀里,从贴近心脏的地方,摸出一个透明的石头吊坠,让会计转交给我,也许人真会在看到永夜前,听见某种召唤,当晚他体验到历时最长的一次全身抽搐,直到心脏骤停,嘴角白沫流进脖领。医生来的不算晚,但早上还是死了。人们说他咬烂了嘴唇。我不知道。
父亲1987年留给我唯一的遗物,是一块透明的石头,里面包裹着一张金属薄片,石头的形状就像一只眼睛,金属片是方形的眼珠,或者说石头像一滴透明的泪,金属片是无法排出的沙粒。
它一刹那都不曾离开我的身体,成为身体的一个器官,时间一长,石头变得没那么透明,粘着油脂、皮屑和汗渍,像一块压扁的肥皂。直到2005年的某天,我躺在床上抽烟,栾鱼用手摩挲着我胸前的吊坠问:“萨加,你为什么在脖子上挂一块手机卡”。
我想起那段关于鲸鱼的往事。透明石吊坠一直贴着我的心脏,我从来没想过这是一张手机卡,是因为我知道我父亲死去那年,这种东西并不存在。是否也像父亲说的,我看不到,是因为我只能看到我愿意相信的。我开始怀疑我的眼睛,赋予它一个虚拟的人格,它真的不经过滤地传输了它采集的所有信息吗?
2005年栾鱼还没有和我离婚,在此期间,我有充足的兴致研究这个透明石吊坠,彻夜自学电子通讯设备相关的技术,用能找到的所有方式进行检测,随着可参考物在通讯领域被不断发明出来,我越来越确定石头里面内嵌着一个精密的集成电路板。问题在于,父亲1987年把它留给我,这一年大陆地区还没有普及座机,2000年全国开展寻呼机业务,2005年我和栾鱼才用上手机,这之后又过十年,三种不同的sim卡在市场陆续推出,卡片的物理尺寸不断变薄缩小,性能不断改变,形制一点点接近了我手中拿到这一张,但远远够不到到它的精度。就好像我拿着奖杯站在终点线 ,一直在等着腿最快的那个发明家向我跑来。
几次,我甚至觉得已感受到这块金属片正发送着强烈的信号。这不得不让我在给我的眼睛赋予人格后,也对我的大脑也做了同样的事,过去我百分之九十九认可大脑的判断,谁知道呢?“大脑是我身上最可靠的器官”,但这一点也是我的大脑暗示我的。换了我也会告诉这个世界的主体“我是那个最有用和做决定的那个人”。这是栾鱼决定做我的前妻之后我得出的结论。
对于我的父亲,一个对我始终没有太多话讲的男人,用我不能理解的方式,用他生前的行为,和死后的遗物,似乎每天都已向我倾诉了他全部的秘密。他一直隐瞒的那个,决定我们生存和死亡的秘密:
他是在1987年唯一一个藏着一张手机卡的人。
如果你拥有过去不存在的东西,是过去不存在,还是你不存在。
或者,你来自未来?
和现在的我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