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女眼见全真教群道内哄,蒙古武士大举进袭,一切是是非非,於她便似过眼云烟,全不在意,但见鹿清笃举剑要杀尹志平,这一剑却如何能让旁人刺了?是以立时上前拦阻。
赵志敬见小龙女突於此时进殿,心下大喜:“我一路给你追逼得气都喘不过来,此刻高手如云,你自来送死,真是天赐其便!”喝道:“这小妖女不是好人,给我拿下了!”蒙古武士不听他的指喝,俱都不动。赵志敬的两名亲传弟子听到师父号令,抢上前去,伸手分抓她左右手臂。
两人手指尚未触及小龙女衣袖,眼前斗然寒光闪动,只觉手腕一阵剧痛,急忙向後跃开,原来腰间两柄长剑已给小龙女拔去。在这一瞬之间,两人手腕上各已中剑,腕骨半断,鲜血淋漓。小龙女这一下出手奇快,旁人尚未看清楚她如何夺剑出招,两名道人已负伤逃开,众人不禁都是愕然。
鹿清笃喝道:“大夥儿齐上啊!咱们人多势众,怕这小妖女何来?”他想小龙女武功再强,总不过一个年轻女子,众人一拥而上,自能取胜,当先挺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剑尖颤动,鹿清笃左腕、右腕、左腿、右腿各已中剑,大吼一声,倒地不起。这四剑刺得更快,连潇湘子、尹克西这等高手也不由得相顾失色。他们在绝情谷中曾见她与公孙止动手,那时剑法虽亦精妙,但决不如眼前的出神入化。
原来小龙女得周伯通授以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斗然间武功倍增。她与杨过双剑合璧使那“玉女素心剑法”,天下已少有抗手,此刻她一人同使两剑,威力尤强。二人不论如何心意相通,总不及一个人内心的意念如电,她此刻所使剑术劲力虽不及二人联手,出手却比之两人同时要快上数倍。
她长途追踪尹赵二人,连日郁郁於心,不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这时全真道人先行发难,她乘势还击,剑上一见了血,满腔悲愤,蓦地里都发作了出来。只见白衣飘飘,寒光闪闪,双剑便似两条银蛇般在大殿中心四下游走,叮当、呛啷、“啊哟”、“不好”之声此起彼落,顷刻之间,全真道人手中长剑落了一地,每人手腕上都中了一剑。奇在她所使的都是同样一招“皓腕玉镯”,众道人但见她剑光从眼前掠过,手腕便感剧痛,直是束手受戮,绝无招架之机。倘若她这一剑不是刺中手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横尸就地。群道负伤之後,一齐大骇逃开,三清神像前只馀下尹志平等一批被缚的道人。
小龙女自学得左右互搏之术以後,除了在旷野中练过几次之外,从未与人动手过招,今日发硎新试,自己也想不到竟有如斯威力,杀退群道之後,竟尔悚然自惊。
赵志敬见情势不妙,忙从道袍下抽剑护身,同时移步後退。小龙女心中对他恨极,身形一幌,双剑已将他前面去路与身後退路尽皆拦住。赵志敬挥剑夺路,只听得叮当一声,尹克西道:“你不成,退开了!”原来他已挥金龙鞭将小龙女的长剑格开。小龙女连伤十馀人,直到此时,方始有人接得她一剑。
小龙女道:“今日我是来向全真教的道人寻仇,与旁人无干,你快退开了。”尹克西适才见了她追风逐电般的快剑,心中也自胆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总不能凭对方一语便即垂手退避,笑道:“全真教中良莠不齐,有好有坏,有些人确是该杀,但不知是那些该死的贼道得罪了姑娘?”
小龙女“嗯”的一声,不加理睬。尹克西心想先跟她拉拉交情,动起手来倘是不敌,她也不致就下杀手,若见情势不对便即退让,旁人见我和她相识,也不会笑我胆怯,於是笑嘻嘻的道:“龙姑娘,别来多日,你贵体清健啊!”小龙女又是“嗯”了一声,目光不离尹志平、赵志敬二人,生怕他们乘机逃走。尹克西道:“跟这些贼道生气,没的损折了姑娘贵手。姑娘只须指点出来,待在下稍效微劳,一一给姑娘收拾了。”小龙女道:“好!你先给我杀了她。”说著向赵志敬一指。
尹克西心想:“此人已受蒙古大汗敕封,怎能杀他?”陪笑道:“这位赵真人为人很好啊,姑娘只怕有点误会,我叫他向姑娘陪个不是罢!”小龙女秀眉微蹙,左手剑倏地递出,快如电闪,向尹克西刺了过去。尹克西忙举鞭挡过,只听得“啊”的一声,站在他身後的赵志敬已然肩头中剑。即是潇湘子等这些高手,也没看出这一剑是怎生刺的,只是料想这一招乃右手剑所发,绕过尹克西身子,刺中了躲在他身後之人。
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剑虽非刺在自己身上,但自己无力护住赵志敬,那是同样的丢脸,对方出招实在太快,全然瞧不清她双剑的来势去路,如此对敌法定非败不可,想到此处,心下更加怯了,金龙鞭一摆,叫道:“龙姑娘,请你手下留情!”小龙女不理,对他既不敌视,亦无友意,脚步微动,向左踏出两步。尹克西跟著一转,仍想护住赵志敬,忽听背後哼的一声,一惊之下微微回头,但见赵志敬左肩袍袖已被剑锋划去了一片,鲜血涔涔而下。小龙女这一剑如何刺他,旁人仍然莫名其妙,剑法精妙迅疾到了这等地步,不但来去无踪,竟似乎还能隔人伤敌。
赵志敬连中两剑,心想尹克西武功平平,实不足以倚为护身符,危急中提气窜出,跃到了潇湘子身旁。小龙女便似没见,转过身子,左手向力尹克西刺了一剑,右手剑却刺向尼摩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撑住拐杖,右手以铁蛇一挡,但听得赵志敬高声大叫,跟著呛啷一响,长剑落地,原来手腕又已中剑。这一招更加奇特,明明小龙女与他相距甚远,却在政击两大高手之际抽空伤他。
潇湘子哼了一声,道:“龙姑娘剑法不差,我也得领教领教。”左手挥掌向旁推出,赵志敬只觉一股大力撞在肩头,立足不住,跌出数丈,亏得他内功也已颇有根柢,身上虽受了三处伤,仍是拿椿站住。潇湘子掌力未收,哭丧棒同时击出。
马光佐与杨过、小龙女一直交好,这时心中大不以为然,高声叫道:“不要脸啊真正不要脸,三个武林大宗师,围攻一个小姑娘。”
潇湘子等听在耳里,脸上都是微微一热。他们生平对甚麽仁义道德原是素不理会,然均傲慢自负,对身分体面却瞧得极重,平时别说三人联手,便是单打独斗,也不屑跟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动手,但此刻自知单凭自己一人,决计抵挡不了她这般神鬼莫测的剑招,对马光佐的讥嘲只好装作没听到,均想:“浑大个儿,咱们同来办事,你却反助外人,回头定要教你吃点苦头。”便在这心念略转之间,眼前剑光幌动,小龙女已然出招。三人仍是瞧不清她的剑势,齐向後跃,退开丈馀,不约而同的舞动兵刃,护住周身要害。
众蒙古武士牵著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等人退後靠向殿壁,均知眼前这四人相斗实是非同小可,只要给谁的兵刃带到少许,不死也得重伤。
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均盼她先出手攻击旁人,只要能在她招数之中瞧出一些端倪,便有了取胜之机。三人都是一般的念头,於是各施生平绝技,将全身护得没半点空隙,先求己之不可胜、以求敌之可胜。这三大高手一出手便同取守势,生平实所罕有,但眼见敌手如此之强,若上前抢攻,十九求荣反辱。
大殿之上,小龙女双剑挂地,站在中央,潇湘子等三人分处三方,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光来回幌动。尹克西的金鞭舞成一团黄光;尼摩星的铁蛇是一条条黑影倏进倏退;潇湘子的哭丧棒则搅成一张灰幕,遮住身前。
小龙女向三人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们三个无冤无仇,谁有空闲跟你们动手。”见赵志敬闪闪缩缩的正要退到神像之後,素袖一拂,踏步便上。尼摩星与潇湘子自左右抢到,铁蛇和哭丧棒抢在身前,他二人联手,进攻即或不足,自守该当有馀。小龙女见无隙可乘,双剑即不递出,眼见赵志敬逃向殿後,仗剑追了两步,但尼摩星和潇湘子两般兵刃使得飕飕风响,竟然抢不过去。小龙女道:“你们让是不让?”
潇湘子心想:“此时仇隙未成,她未必便施杀手。这全真教的掌教於我有甚好处,我何苦为他树此强敌?”他踌躇未答,尼摩星却叫了起来:“我们偏偏不让,你这小妖女有甚麽本事,一塌胡涂施展出来的?”潇湘子、尹克西同时向他瞪了一眼,均想:“咱们便是不让,又何必口吐恶言?难道凭你一人之力便敌得住她吗?当真是太过不自量力了。”只是和他协力御敌之际,不便出口埋怨。他们没想到尼摩星双腿断折,实受杨过与李莫愁之赐,他知杨过是小龙女的情郎,满腔怨毒都要发泄在她身上,这时一动上手,他与其馀二人不同,存心要和她拚个死活。
小龙女也不著恼,只知要诛杀尹赵二人,非将眼前这三个高手驱开不可,冷冷的道:“既不肯让,我可要得罪了!”一言甫毕,剑光闪处,突听一片声响,悠然不绝。响声未过,小龙女已向後跃退丈馀,回到大殿中心站定。潇湘子和尼摩星脸上均各变色。原来这一记长声乃四十馀下极短促的连续打击组成。这顷刻之间,小龙女双剑已刺削点斩,一共出了四十馀招,尼潇二人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均撞在兵刃之上,在群道听来,只不过一下兵刃碰击的长声而已。
她这攻招如此迅捷,潇湘子等三人心中更是惊惧。适才所以能挡住剑招,全凭两人将兵器舞得滴水不入,全无空隙,若待她一剑既出,再举起兵刃挡架,身上早已中剑了。小龙女急攻不下,也佩服这两人守得竟如此严密,微微一顿,轻飘飘的向後略退,脸孔兀自朝著潇湘子,双剑倏地反转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响,纵是琵琶高手的繁弦轮指也无如此急促,尹克西的金鞭始终没闲著,终於将这十二下也都挡了回去。
两番攻守一过,四人心中均已了然,小龙女吃亏在内力不强,剑招上的劲道不能卸开对方兵刃,若能与这三人的真力大致相仿,三人早已守御不住。小龙女提剑回到殿心,寻思破敌之计,只见三个对手的兵刃越舞越急,却那里寻得出半点破绽?
她想:“如此迅疾舞动兵刃,内力耗费极大,定难持久,我只须静以待变,时刻一长,总能寻到破绽。就算给赵志敬逃走了,慢慢再找便是。”於是双剑微颤,似攻非攻,蓄势待发,却不出击,教对手三人不敢稍有弛缓。可是潇湘子等内力均极深厚,这般舞动兵刃,一时三刻之间气力并不消减。小龙女见无隙可乘,便静静的站著,神色娴雅,风致端严。她性子向来不急,在道上追踪尹志平和赵志敬一月有馀,始终没有出手,此时便再多待一天半日,又有何妨?二十年古墓中寂静自守,早练成了无人能及的耐心。
尼摩星见她仗剑*立,旁若无人,第一个先沉不住气了,猛地里虎吼一声,铁蛇挥出,向她疾冲过去。他一出手攻击,身左便露出空隙,小龙女长剑抖动,尼摩星拐杖急撑,跃了回来,但觉肩头微微疼痛,俯眼一瞥,只见左肩衣服上已刺破一个小孔,鲜血渗出,若非小龙女也防他铁蛇进袭,他这条左臂此刻已不连在身上了。
尼摩星抢攻无功,反受创伤,心中虽怒,却也不敢贸然再进。三人分站三方各舞兵刃,小龙女站在中央全不理会。尹克西一套“黄沙万里鞭法”反反覆覆已使了四次,猛地心念一动,叫道:“尼摩兄,潇湘兄,咱们一齐踏上半步。”尼摩星与潇湘子没明白他的用意,但想他是西域大贾,见识广博,人又聪明,於是依言踏上半步。尹克西同时踏上半步,叫道:“防守务须严谨,踏步要慢。咱们再踏上半步。”尼潇二人依言上前。
三人毫不怠懈,过了一会,便向前踏出半步,这时人人都已瞧出,三人围著小龙女的圈子渐渐缩小,到最後便会将她挤在中心。三人虽不敢出手攻击,但每人舞动兵刃,组成三堵铜墙铁壁,向中间逐步挤拢,三股守势合成一股强大的攻势,实是猛不可当。众人瞧到这般情景,蒙古武士和赵志敬一派的道士心中暗喜,其馀的道士却均为小龙女担忧。
小龙女见三人越来越近,兵刃招数中却仍是无隙可乘,眼见过不多时,势非被他们挤死不可,当下双剑连刺,只听得叮叮之声忽急忽缓,每一招都碰在对方兵刃之上。她连攻数十剑,尽数给挡了回来,那三人却又各自踏进了半步。小龙女心中渐感慌乱,退向左侧时足底一绊,微一踉跄,这一下剑法中大现破绽,若不是潇湘子等只守不攻,不敢乘机进袭,她已遭到极大的凶险。
原来大殿地下投弃著数十柄长剑,都是全真教群道所用兵刃,被人夺下後抛掷在地。小龙女适才左足踏到一把长剑的剑柄,以致站立不稳。
她忽然想起:“别人两手能使双剑,我既已学会分心二用之术,两手该能同时使四柄剑。便算显不出四剑的威力,或能扰乱敌人,乘机脱困。”当下左手长剑交在右手,俯身又拾起两柄剑,左右各持双剑,四剑同时挥动。
潇湘子等大吃一惊,均想:“这姑娘的招数愈来愈奇,四剑齐使,当真闻所未闻。”但三人打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不管她使甚麽怪招奇术,总是只守不攻,逐步进迫。
小龙女四剑齐使,虽然骇人耳目,威力反不及只用双剑,她平素专练单剑,左手全真剑法,右手玉女剑法,配全得天衣无缝,这时每一只手都使双剑,毕竟大不灵便,出招时已无得手应心之妙。
潇湘子等数招之间,便发觉她剑招突然略缓,剑尖刺来时也不及先时的神妙莫测。尼摩星喉头咕咕作响,挥动铁蛇便要进袭。尹克西急叫:“使不得,这是诱敌之计。”尼摩星经他提醒,吓了一跳,心想幸亏人家生意人见机得快,原来这女子如此狡狯,只要自己一攻,她立施反击,不但合围之势登时破了,只怕自己还要性命没有的。
其实小龙女本非存心诱敌,但听尹克西这麽一叫,心想:“这黑矮子沉不住气,须得从他身上想法子。他说我诱敌,我便当真诱他一下。”突然间右手一扬,一柄长剑向上飞出,右手剑跟著刺出,左手又有一柄长剑飞上。潇湘子等都是一惊,不知她又要玩甚麽花样,只见半空双剑尚未跌落,她手中仅有的双剑也掷了上去,这麽一来,她两手空空,已无兵刃。尹克西叫道:“自行严守,千万不可进攻。”他瞧不透小龙女的用意,但想只要严密守卫,逐步前逼,便已稳操胜算,对方虽然赤手空拳,却也不必冒险进招。
小龙女弯下腰来,双手不住在地下抓剑,一一掷上半空,同时空中长剑一柄柄落下,她一接住跟著又掷了上去。但见数十柄长剑此上彼落,寒光闪烁,煞是奇观。古墓派武功本不以内力沉雄见长,而凭手法迅疾取胜。当年小龙女传授杨过武功之时,要他以双掌拦住八十一只麻雀。这“天罗地网势”使将出来,活的麻雀尚能拦住,数十柄长剑随接随抛,在她自是浑若无事。她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也是每一刻都无兵刃,只瞧得潇湘子等目瞪口呆,均想这小姑娘在使幻术、玩把戏麽?
猛地里小龙女左掌扬处,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长剑剑柄上一推,那剑横飞而出,向尹克西疾刺过去。剑头撞在他金龙鞭舞成的光幕之上,迅疾无比的弹了回来,却撞向尼摩星。尼摩星的铁蛇舞得正急,那剑一碰,便即飞去回刺小龙女。这时空中又有两柄长剑落下,小龙女双手分拨回带,三柄剑分袭三人。
顷刻之间,数十柄长剑不再向上飞起,而是在三般兵刃组成的光幕之间来回激荡,有些长剑去势斜了,被尼摩星的铁蛇大力砸碰,断成两截。小龙女手上戴了金丝手套,拍打在剑刃之上,丝毫不伤,她自幼熟习“天罗地网势”,在房舍殿堂间进退趋避的功夫更是天下无双,眼明手快,灵台澄澈,越打越急,心中竟无半点杂念,全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谁生谁死。有时顺手抓到剑柄,便刺出数剑,随即又向敌人抛掷。初时她双剑在手,潇湘子等已感不易抵御,这时数十柄长剑乱飞乱刺,中间又夹著她凌厉迅疾的击刺,却如何还能招架?何况长剑从各人兵刃上碰撞出去之时,方向力道全然无法控制,是否要伤到同伴,只有听天由命。
小龙女向空掷剑,本来不过想扰乱敌人的目光,这时情势变化,实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大有利。从兵刃飞舞的响声之中,隐隐听得尹克西和尼摩星气息渐粗,潇湘子的哭丧棒舞得虽快,但只见惶急,与他“潇湘”两字大异其趣。
突然间尹克西右臂下垂,大叫:“不好!”原来三柄长剑飞去,正好和他的软鞭缠在一起。他守得虽然严密,但这三柄剑均是从潇湘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来,三剑齐至,莫名其妙的缠在他鞭上。尹克西用力一抖,甩脱三剑,但正当他软鞭将起未起之际,小龙女长剑刺出,尹克西腕上剧痛,软鞭已把持不住。
但听呛啷一声,金龙软鞭落地。小龙女左掌连挥,七八柄长剑激飞而出,分刺三人,跟著双手各接住一柄长剑,身形幌处,从尹克西身前跃出。尹克西手腕受伤,兵刃落地,这洞墙铁壁般的包围圈子立时破了,眼见她双剑如两道电光似的闪动,忙向後急退。小龙女的轻功比这三人都高,一提气,直奔殿後,追赶赵志敬去了。
潇湘子等一时还不能便收兵刃,直待数十把长剑一一落地,这才住手。尹克西脸带愧色,说道:“小弟无能,给她走了!”他三人本来互不为下,谁也不佩服谁,勾心斗角,均要设法压服对方,但适才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斗,三人都有死里逃生之感,相互间的敌意少了许多。潇湘子和尼摩星齐声道:“这怪不得尹兄……”一这未毕,忽听得山後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
大殿上这一战,潇湘子等本来均已胆寒,但听到这兵刃撞击声中,夹著法王五只轮子的呜呜风响,显然小龙女已在与法王动手。三人均想:“在这麽一个硬手作主将,咱们再从旁夹攻,必可取胜。”尹克西拾起金龙软鞭,叫道:“大夥儿追!”抢先寻声追了下去。潇湘子举起哭丧棒,与尼摩星率领众蒙古武士发足跟随。众人此时心目中的大敌惟小龙女一人,全没将诸全真道人放在意下。
尹志平、李志常等见众蒙古武士退去,即行互解绑缚,纷纷拾起长剑,蜂拥跟去。
潇湘子等赶到重阳宫後玉虚洞前,只见轮影激荡,剑气纵横,金轮法王吼声如雷,小龙女白衣胜雪,两人相隔丈馀,正自遥遥相斗。金银铜铁铅五只巨轮回旋飞舞,响声只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法王的轮子在数度激战曾一再失去,但失後即补,大小重量与所失者无异,不过少了原来轮上所铸的花纹、真言而已,是以使动时仍是得心应手。
尹志平和李志常见玉虚洞的洞门已被大石堵塞,不知五位师长生死如何,心中焦急,一齐抢到洞口。达尔巴手执金杵,霍都挥动钢扇,只数招之间,便将群道打退。
王志坦大叫:“师父,师父,你老人家安好吗?”他心中焦急,语音中带有哭声。李志常转念一想:“凭著五位师长的玄功,怎能轻易给人关在洞中?定是他们练功到了紧急当口,不能分心抵御外敌。王师弟这麽一叫,他们若在洞中听见,反而扰乱心神。”忙道:“王师弟,别叫,五位师长受不得惊扰。”王志坦立时醒悟,扶起倒在地下的宋德方,见他受伤不轻,当下设法救助。
潇湘子等旁观法王和小龙女相斗,见他虽然守多攻少,但接得两三招便还递一招,五轮威力奇猛,逼得小龙女无法近身,比之适才三人只守不攻确是高出甚多。三人又是佩服,又是妒忌,均想:“这和尚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也不枉他了。”三人本想与法王夹攻合击,但见此情势,私心登起,都不愿便这麽助他成功。
殊不知金轮法王出招虽猛,心中却已叫苦不迭。小龙女双手剑招不同,却配合得精妙绝伦,左手剑攻前,右手剑便同时袭後,叫他退既不可,进又不能,双剑每一路剑招都是进攻数处,叫他顾此失彼,难以并救。若不是他内功外功俱臻登峰造极之境,眼明手快,刚柔互济,武功只要略差半分,这顷刻之间身上早已中了十七八剑。其实小龙女一人而使两般剑法,出招虽快,威力终究不如与杨过联手,别说真实武功仍与法王相差甚远,即令潇湘子等人也是强胜於她。只是她一下来出招星驰电闪,各人从所未见,以致心下先行怯了。法王更在这“玉女素心剑法”下吃过苦头,一见到这剑法,心中想的便是如何自保、如何脱身。小龙女占到上风,实是仗了先声夺人之功。
拆到五六十招之时,法王已是险象环生,他叫回金轮护身,不敢掷出攻敌,又数招後,再将银轮也收了回来,接著五轮齐回,变成了只守不攻,便和适才潇湘子等一般模样。五只轮子轻重大小、颜色形状各各不同,或生尖刺,或起菱角,组成五道光环,在他身周滚来滚去。
忽听得小龙女娇叱一声:“著!”跟著法王低声吼叫,叮叮数响。两人纵跃来去,出手越来越快,便是潇湘子这等高手,也没瞧清两人这一叱一叫,已起了甚麽变化。金轮法王倘若以轮上威猛之力与她对攻,小龙女便即抵挡不住,可是他心中既怯,竟尔舍己之长,与小龙女比快,不免越来越是不利。
突然之间,尼摩星脸上微微一痛,似被甚麽细小暗器打中,一惊之下伸手一摸,脸上没甚麽,掌中却有点鲜血。他呆了一下,又见一点鲜向飞到了尹克西身上,才知激斗的二人之中已有一个受伤。过不多时,小龙女白衫之上点点斑斑的溅上十几点鲜血,宛似白绫上画了几枝桃花,鲜艳夺目。尼摩星喜道:“小妖女受伤啦!”接著剑光两闪,法王一声低吼。潇湘子冷冷的道:“不!是大和尚受伤!”
尼摩星一想不错,鲜血是法王受伤後溅到小龙女身上的,心想若是法王死在她的手下,再也无法将她制住,於是叫道:“尹兄,潇兄,一齐上啊!”铁蛇挥动,慢慢从小龙女身後逼上。潇湘子和尹克西也觉不能再行袖手旁观,当下分从左右逼近。
法王身上中了三剑,但均是轻伤,危殆万分之中来了帮手,心中一宽,见潇湘子等并不出手攻击,各以兵刃护住自身,分从三方缓缓进逼,已知时刻稍长,小龙女势必无幸。
玉虚洞前,青松林畔,四个武林怪客围著一个素装少女,好一场恶战。众蒙古武士和全真道人目眩心惊,脸若死灰,生平那里见过如此的激斗!
猛听得砰碰一声震天价大响,砂石飞舞,烟尘弥漫,玉虚洞前数十块大石崩在一旁,五个道人从洞中缓步而出,正是丘处机、刘处玄等全真五子。
尹志平、李志常等大喜,齐叫:“师父!”迎了上去。达尔巴和霍都大吃一惊,眼见这般破洞的声势,便如点燃了的火药开山爆石一般。两人各挺兵刃,向前抢上。丘处机等五人向旁人让,突然十掌齐出,按在两人背心,一捺一送,将两人抛出丈许之外。
达尔巴和霍都的武功与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间,虽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的精湛,但也决不致只一招便给掷开。原来全真五子在玉虚洞中闭关静修,钻研拆解“玉女心经”之法,五个人殚精竭虑,日夜苦思,总觉小龙女和杨过所显示的武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学的克星,要想从招术上取胜,实是难能。後来丘处机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悟出一理,说道:“咱们招术变化,断然不及,但可合五人之力,以劲力补招数之不足。”於是五人便精思并力攻敌的法门,每一招出去,都是将五人劲力归集於一点。他们自知第三四代弟子中并无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有仗著人多,或能合力自保。这一个多月之中,终於创出一招“七星聚会”。这一招毕竟还是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演化出来,虽说是“七星聚会”,却也不必定须七人联手,六人、五人,以至四人、三人,也均可并力施展。
当金轮法王率领众武士堵洞之时,这“七星聚会”正好练到了要紧当口,万万分心不得,明知大敌来攻,也只得置之不理,直到五人练到五力归一,融合无间,这才破洞而出。只可惜过於迫促,这一招还只练到三四成火候,饶是如此,达尔巴和霍都也已抵挡不住,竟给五子一击成功。
丘处机等转过身来,只见法王等四人围著小龙女剧斗方酣。五人只瞧了片刻,面面相觑,不禁面色惨然,都想:“罢了,罢了,原来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要想胜她,那是终身无望了。”他们在洞中所想所练,都从先前所见小龙女和杨过的武功为依归,岂知眼前所显示的神奇剑招,要想瞧个明白都有所不能,甚麽破解抵挡,真是从何说起?
法王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在全真五子之上,此时全真教中要有如此一个都是千难万难。丘处机等心想:“若是先师在世,自能胜得过他们,周师叔大概也胜他们一筹,但若同时受这四人围攻,十九要抵敌不住。”五个老道垂头丧气,心下惭愧,自觉一代不如一代,不能承继先师的功业,大敌当前,全真教瞧来真是立足无地了。眼见招招凶险,步步危机,五人越瞧越是心惊,顾不得询问弟子变故因何而起。
这时小龙女等五人相斗,情势又已不同。小龙女招招攻击,法王等始终是遮拦多,还手少,但逐步进逼。小龙女处境越来越不利,数次想抢出圈子,暂且退走,但对方守得严密异常,每一招均给挡了回来。她知有金轮法王主持围逼,无法再使掷剑之法,何况除了手中双剑,身边已无其他兵刃。
她自在大殿上剑伤鹿清笃,到这时已斗了将近一个时辰,气力渐感不支,而强敌越逼越近,丘处机等五人又环伺在侧,这五个老道也非易与之辈,四下里尽是敌人,自己孤身一人,今日定要丧身重阳宫中了,忽然想起:“我遭际若此,一死又有甚麽可惜?就只是……就只是……临死之时,总盼能见过儿一面。他这时是在那里呢?多半是在跟郭姑娘亲热,说不定已成了亲,新婚燕尔,那里想到我这苦命女子在此受人围攻?不,不!过儿不会这样,他便和郭姑娘成了亲,也决不会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见他一面……”
她离襄阳北上之时,决意永不再和杨过相见,但这时面临生死关头,心中越来越是割舍不下。她一想到杨过,本来分心二用突然变为心有专注,双手剑招相同,再无“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法王见她剑法斗变,初时还道她是故意示弱诱敌,但数招一过,越看越不像,当下踏上半步,左手银轮护身,右手金轮往她剑上碰去。
只听得当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左手长剑脱手飞出,在半空中拍的一下,震为两截。法王这一下本来只是试探,竟致成功,实大出意料之外,当即右手金轮砸将过去。小龙女一惊,忙镇慑心神,刷刷刷还了三剑,但此时只凭单剑,武功便已远不及法王。潇湘子等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同时攻上。
小龙女淡淡一笑,已不愿再事挣扎力抗,瞥眼望见三丈外的一株青松旁生著一丛玫瑰,花朵娇艳欲滴,突然想起当年与杨过隔著花丛练“玉女心经”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见不到过儿,那便在临死之时心中想念著他。”脸上神色柔和,登时浸沉在瞑想之中。
法王等四下里合围,原可一举将她击毙,忽见她神情古怪,似乎已忘了迎敌,各各惊诧,不知她是否施展甚麽邪法,四般兵刃举在半空,并不击下。但也只这麽一顿,尼摩星的铁蛇便首先递了出去。
突然身旁风声飒然,有人挺剑刺来。尼摩星忙回过铁蛇挡格,却挡了个空,只见人影幌动,却是尹志平抢到了小龙女身前,倒持手中长剑,将剑柄递过去给她。小龙女这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早将厮杀拚斗之事置之度外,觉得左手掌中多了一个剑柄,便顺手握著。
旁观众人突见尹志平抢人这五大高手的战团之中,直与送死无异,不禁齐声惊呼。
法王和他相识,不愿伤他性命,当即左臂在他肩头一撞,将他推开,右手挥轮向小龙女砸去。尹志平见她不知如何竟尔突然失了战意,心中大急,眼见这一轮便要将她砸死,奋不顾身的扑了上去,叫道:“龙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挡了法王金轮。
法王金轮一砸,威力裂石开山,尹志平如何抵挡得住?立时向前俯冲。小龙女接过他递来的剑後,兀自挺著剑呆呆出神,尹志平身子冲来,恰好碰在剑尖之上,剑刃透胸而入。小龙女一呆,这才醒悟,原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眼见他背遭轮砸,胸中剑刺,受的全是致命重伤,一刹那间,满腔憎恨之心尽化成了怜悯之意,柔声道:“你何苦如此?”
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听到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说道:“龙姑娘,我实……实在对你不起,罪不容诛,你……你原谅了我麽?”
小龙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阳郭府中听到他和赵志敬的说话,一个念头在脑子中闪过:“过儿对我如此深情,又曾立誓决不会变心。但他忽然决意和郭姑娘成亲,弃我如遗,了无顾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这厮所污。”她心思单纯,虽然一路跟踪尹赵二道,却从未想到此事,这时猛地给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怜悯立时转为憎恨,愤怒之情却比先前又增了几分,一咬牙,右手长剑随即往他胸口刺落。只是她生平未杀过人,虽然满腔悲愤,这一剑刺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
丘处机在一旁瞧著,眼见爱徒死於非命,心中痛如刀割,只是事起仓卒,不及救援,小龙女第一剑,还可说是由於法王之故,但第二剑却是存心出手。他丝毫不知这中间的原委曲折,这半年中日思夜想,多半尽是如何抵挡小龙女的招术,而近一个月中更是除此之外再无别念。他既认定小龙女是本教大敌,又决然想不到尹志平会自愿舍身救她,眼见她挺剑又刺,当即纵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门直击过去。丘处机的武功在全真七子之中向居第一,这一下情急发招,掌力雄浑已极。
小龙女手腕被他一拂而中,长剑拿捏不住,登时脱手,她不等长剑落地,一伸手,又已抓住,跟著递出一剑,指向丘处机胸口。便在此时,尹志平大叫一声,倒在地下,创口中鲜血涌出。小龙女左手剑同时刺向丘处机小腹,这一来双剑合璧,威力大增,丘处机武功虽然精深,但只三招之间,已是手忙脚乱。王处一见情势不对,同时抢上应援,倒反将法王等四人挤在一旁。
金轮法王等见小龙女和全真五子斗了起来,俱感讶异,但想此事大大有利,正好旁观你们自相残杀。各人使个眼色,退开数步,只待小龙女和全真五子胜败一决,他们再行出手收拾残局。
斑手动武,每一招都是生死系於一发,谁也不敢稍有松懈,因此丘处机等虽见局势诡异,难以索解,但既已动上了手,那里还有馀暇询问?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龙女神妙无方的剑招,那费了月馀之功创出来的一招“七星聚会”竟然全然施展的机会。顷刻之间,郝大通和刘处玄两人身上中剑,两人顾念师兄弟的安危,不肯退开,跟著嗤的一响,孙不二肩头又中一剑。
全真诸弟子见师父势危,情不自禁的都惊呼起来。李志常叫道:“快送兵刃!”这时五子掌风呼呼,众弟子无法近身,只得将长剑一柄柄掷去了。小龙女抢著挥剑挑出,每一把掷来的长剑都给挑得飞了开去,剑长臂短,五子始终拿不到一件兵刃。忽听得叮当一声,小龙女左手剑黏住一柄飞掷而来的长剑,蓦地里往後送出,王处一猝不及防,左眼角被这一柄剑外之剑刺中,全真五子中四人负伤,胜负已分。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这小妖女待老衲来料理罢!”说道踏上两步。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著舞动兵刃上前合击,竟成了九大高手围攻小龙女的局面。
法王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时脱出小龙女双剑的威迫,五人一声呼喝,并肩而立,或出右掌,或出左掌,五股大力归并为一,使出了那招“七星聚会”。其时虽只五星聚会,但是威力也已非同小可,小龙女斜身急退,砰的一响,沙坪上尘土飞扬,这一招将尼摩星打得重重跌了一个筋斗。
原来他双腿已断,单凭拐杖之力撑持,下盘不稳,抵不住这一招的重击。总算他危急之中避开了正面之力,虽然摔倒,却未受伤,立即跃起,哇哇怒叫,举铁蛇便往刘处玄头顶砸下。玉虚洞前呼声四起,乱成一团。
小龙女见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动手,素袖一拂,便要抢出圈子。金轮法王抢过来挡住,叫道:“尼摩兄,对付小妖女要紧。”尼摩星打得性发,对法王的叫唤不予理睬,铁蛇吞吐,招数全是打向全真诸道。小龙女双剑向法王急刺数招,法王见来势实在太快,难以招架,只得退了几步。
突然之间,小龙女一声大叫,双颊全无血色,呛啷、呛啷两声,手中双剑落地,呆呆的望著青松畔的那丛玫瑰,叫道:“过儿,当真是你吗?”
便在此时,法王金轮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七星聚会”却自後心击了上来。这一招本是抵御尼摩星而发,但那天竺矮子吃过这招的苦头,不敢硬接,身子向左闪避,这一招的劲力便都递到了小龙女背心。
那知她竟如中邪著魔,全然不知躲闪,背心受掌,胸口中轮,一个娇怯怯的身躯受了这两股大力夹击,目光仍是望著玫瑰花丛,在这顷刻之间,她心摇神驰,便是这两股大力,似乎也没能伤到她半分。
众人为她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也均转头,去瞧那玫瑰花丛中到底有甚麽古怪,只见青松旁一条人影飞出,窜入法王和全真五子之间,伸左臂抱起小龙女,一闪一幌,又已跃出圈子,迳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将小龙女抱在怀里。
这人正是杨过!
小龙女甜甜一笑,眼中却流下泪来,说道:“过儿,是你,这不是做梦麽?”杨过俯下头去,亲了亲她脸颊,柔声道:“不是做梦,我不是抱著你麽?”但见她衣衫上斑斑点点,满身是血,心中矍然而惊,急问:“你受伤重不重?”
小龙女受了前後两股大力的夹击,初时乍见杨过,并未觉痛,这时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腾过来,伸手搂住他脖子,说道:“我……我……”身上痛得难熬,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过见了这般情状,恨不得代受其苦,低声道:“姑姑,我还是来迟了一步!”小龙女说道:“不,你来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见你啦!”突然间全身发冷,隐然觉得灵魂便要离身而去,抱著杨过的双手也慢慢软垂,说道:“过儿,你抱住我!”杨过的左臂略略收紧,把她搂在胸前,百感交集,眼泪泪缓缓流下,滴在她脸上。
小龙女道:“你抱我,用……用两只……两只手!”一转眼间,突见他右手袖子空空荡荡,情状有异,惊呼:“你的右臂呢?”杨过苦笑,低声道:“这时候别关心我,你快闭上了眼,一点儿也别用力,我给你运气镇伤。”
小龙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麽没了?怎麽没了?”她虽命在垂危,仍是丝毫不顾念自己,定要问明白杨过怎会少了一条手臂。只因在她心中,这个少年实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她一点也不顾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关怀著他。
自从他们在古墓中共处,早就是这样了,只不过那时她不知道这是为了情爱,杨过也不知道。两人只觉得互相关怀,是师父和弟子间应有之义,既然古墓中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不关怀不体惜对方,那麽又去关怀体惜谁呢?其实这对少年男女,早在他们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爱恋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再活著,对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过百倍千倍。
每一对互相爱恋的男女都会这样想。可是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人,这样的两个男女碰在一起,互相爱上了,他们才会真正的爱惜对方,远胜於爱惜自己。
对於小龙女,杨过的一条臂膀,比她自己的生死实在重要得多,因此固执著要问。她伸手轻轻抚摸他袖子,丝毫不敢用力,果然,袖子里没有臂膀。她忽然一点也不感到自身的剧痛,因为心中给怜爱充满了,再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痛楚,轻轻说道:“可怜的过儿,断了很久吗?这时还痛麽?”
杨过摇摇头,说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见了你面,永远不跟你分开,少一条臂膀又算得甚麽?我一条左臂不是也能抱著你麽?”
小龙女轻轻一笑,只觉他说得很对,躺在他怀抱之中,虽然只一条左臂抱著自己,那也是心满意足了。她本来只求临死之前能再见他一面,现今实在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众弟子……众蒙古武士……人人一声不响,呆呆的望著这对小情人。在这段时光之中,谁也不想向他们动手,也是谁也不敢向他们动手。
有道是“旁若无人”,杨过和小龙女在九大高手、无数蒙古武士虎视眈眈之下缠绵互怜,将所有强敌全都视如无物,那才真是旁若无人了。爱到极处,不但粪士王候,天下的富贵荣华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视作等闲。杨过和小龙女既然不再想到生死,别说九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尽至,那又如何?只不过是死罢了。比之那铭心刻骨之爱,死又算得甚麽?
金轮法王等人当然并不惧怕这两人,只是均感极度诧异,眼见小龙女身受重伤,杨过又只剩一臂,决不能再起而抗拒,但两人互相的缠绵爱怜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凛然之气,有一份无畏的刚勇,令人不敢轻侮。
终於小龙女忍不住又问:“你的手臂……手臂是怎麽断的?快跟我说。”杨过脸上微微苦笑,说道:“手臂断了,自然是给人家斩的。”
小龙女凄然望著他,没想到再追问是谁下的毒手,既已遭到不幸,那麽是谁下手都是一样,这时胸口和背上的伤处又剧烈疼痛起来,她自知命不久长,低低的道:“过儿,我求你一件事。”杨过道:“姑姑,难道你忘了,在古墓之中,我曾答应过你,你要我做甚麽,我便做甚麽。”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杨过道:“在我永远是一样。”小龙女凄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没多久好活了,你陪著我罢,一直瞧著我死,别去陪你的郭……郭芙姑娘。”
杨过又是伤心,又是愤恨,说道:“姑姑,我自然陪著你。那郭姑娘跟我有甚麽相干?我这条手臂便是给她斩断的。”小龙女吃了一惊,叫了起来:“啊,是她?为甚麽她这样狠心?难道……难道为了你不欢喜她麽?”杨过恨恨的道:“我俩这般要好,为甚麽你又要多心?除你之外,我一生一世从来没爱过别的姑娘,这个郭姑娘啊,哼……”
杨过这条右臂,确是给郭芙斩断的。那日杨过与郭芙在襄阳郭府之中言语冲突以致动手,郭芙怒火难忍,抓起淑女剑往他头顶斩落。杨过中毒後尚未全愈,四肢无力,眼见剑到,情急之下只得举右臂挡在面前。郭芙狂怒之际,使力极猛,那淑女剑又锋利无比,剑锋落处,杨过一条右臂登时无声无息的给卸了下来。
这一剑斩落,竟致如此,杨过固然惊怒交迸,郭芙却也吓得呆了,知道已闯下了无可弥补的大祸,但见杨过手臂断处血如泉涌,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夺门奔出。
杨过一阵慌乱过後,随即镇定,伸左手点了自己右肩“肩贞穴”的穴道,撕下被单,紧紧缚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创药敷上伤口,寻思:“此处是不能再耽的了,我得赶紧出城去。”慢慢扶著墙壁走了几步,只因流血过多,眼前一黑,几欲晕去。
便在此时,只听得郭靖大声说道:“快,快,他怎麽了?血止了没有?”语音中充满了焦急之情。杨过当时心中只一个念头:“我决不要见郭伯伯,无论如何不要见他。”猛力吸一口气,从房中冲了出去。
他奔出府门,牵过一匹马翻身便上,驰至城门。守城的将士都曾见他在城头救援郭靖,对他十分钦仰,见他驰马而来,立即开了城门。
此时蒙古军已退至离城百馀里外。杨过不走大路,纵马尽往荒僻之处行去。寻思:“我身中情花剧毒,但过期不死,或许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冰魄银针的毒之後,以毒攻毒,反而延了性命。但剧毒未去,迟早总要发作。此刻身受重伤,若到终南山去找寻姑姑,定然不能支持,难道我命中注定,要这般客死途中麽?”想到一生孤苦,除了在古墓中与小龙女相聚这段时日之外,生平殊少欢愉,这时世上唯一的亲人已舍己而去,复又给人断残肢体,命当垂危,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泪来。
他伏在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给郭靖找到,不遇上蒙古大军,随便到那里都好,有意无意之间,渐渐行近前一晚与武氏兄弟相斗的那个荒谷。
黄昏时分,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一片寂静,料知周遭无人,在草丛中倒头便睡。他这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甚麽毒虫猛兽全没加以防备。这一晚创口奇痛,那里睡得安稳?
次晨睁眼坐起,忽见离身不到一尺处两条蜈蚣僵死在地,红黑斑烂,甚是可怖,口中却染满了血渍。杨过吓了一跳,只见两条蜈蚣身周有一大滩血迹,略一寻思,已明其理,原来他创伤处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剧毒,竟把两条毒虫毒死了。
杨过微微苦笑,自言自语:“想不到我杨过血中之毒,竟连蜈蚣也抵挡不住。”愤激悲苦,难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长笑。
忽听得山峰顶上咕咕咕的叫了三声,杨过抬起头来,只见那神雕昂首挺胸,独立峰巅,形貌狰狞奇丑,却自有一股凛凛之威。杨过大喜,宛如见了故人一般,叫道:“雕兄,咱们又相见啦!”
神雕长呜一声,从山巅上直冲下来。它身躯沉重,翅短不能飞翔,但奔跑迅疾,有如骏马,转眼间便到了杨过身旁,见他少了一条手臂,目不转睛的望著他。
杨过苦笑道:“雕兄,我身遭大难,特来投奔於你。”神雕也不知是否能懂他的说话,转身便走。杨过牵了马匹,跟随在後。
行不数步,神雕回过头来,突然伸出左翅在马腹上一拍。那马吃痛,大声嘶叫,倒退几步,不住跳跃。杨过点头道:“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这马何用?”心想此雕大具灵性,实不逊於人,於是松手放开缰绳,大踏步跟随神雕之後,他重伤之馀,体力衰弱,行不多时便坐下休息,神雕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边行边歇,过了一个多时辰,又来到剑魔独孤求败埋骨处的石洞。
杨过见了那个石坟,不禁大是感慨,心想这位前辈奇人纵横当时,并世无敌,自是武功神妙莫测,瞧他这般行迳,定是恃才傲物,与常人落落难合,到头来在这荒谷中寂然而终,武林之中既没流传他的名声事迹,又没遗下拳经剑谱、门人弟子,以传他的绝世武功,这人的身世也真可惊可羡,却又可哀可伤。只可惜神雕虽灵,终是不能言语,否则也可述说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雕已从外衔了两只山兔回来。杨过生火炙了,饱餐一顿。
如此过了多日,伤口渐渐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复,每当念及小龙女,胸口虽仍疼痛,但已远不如先前那麽难熬难忍。他本性好动,长日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不禁寂寞无聊起来。
这一日见洞後树木苍翠,山气清佳,便信步过去观赏风景,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极大的屏风,冲天而起,峭壁中部离地约二十馀丈处,生著一块三四丈见方的大石,便似一个平台,石上隐隐刻得有字。极目上望,瞧清楚是“剑冢”两个大字,他好奇心起:“何以剑亦有冢?难道是独孤前辈拆断了爱剑,埋葬在这里?”走近峭壁,但见石壁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实无可容手足之处,不知当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这般的高处,想来必定另有妙法,倘若真的凭藉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阵,突见峭壁上每隔数尺便生著一丛青苔,数十丛笔直排列而上。他心念一动,纵身跃起,探手到最底一丛青苔中摸去,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个小小洞穴,料来是独孤求败当年以利器所挖凿,年深日久,洞中积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无事,便上去探探那剑冢,只是胜下独臂,攀挟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上,难道还有旁人来笑话不成?”於是紧一紧腰带,提一口气,窜高数尺,左足踏在第一个小洞之中,跟著窜起,右足对准第二丛青苔踢了进去,软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一个小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十来丈,已然力气不加,当即轻轻溜了下来,心想:“已有二十多个踏足处寻准,第二次便容易得多。”於是在石壁下运功调息,养足力气,终於一口气窜上了平台。见自己手臂虽折,轻功却毫不减弱,也自欣慰,只见大石上“剑冢”两个大字之旁,尚有两行字体较小的石刻:
“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於天下,乃埋剑於斯。
呜呼!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夫!”
杨过又惊又羡,只觉这位前辈傲视当世,独往独来,与自己性子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己如何可及。现今只馀独臂,就算一时不死,此事也终身无望。瞧著两行石刻出了一会神,低下头来,只见许多石块堆著一个大坟。这坟背向山谷,俯仰空阔,别说剑魔本人如何英雄,单是这座剑冢便已占尽形势,想见此人文武全才,抱负非常,但恨生得晚了,无缘得见这位前辈英雄。
杨过在剑冢之旁仰天长啸,片刻间四下里回音不绝,想起黄药师曾说过“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之乐,此际亦复有此豪情胜慨。他满心虽想瞧瞧冢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样,但总是不敢冒犯前辈,於是抱膝而坐,迎风呼吸,只觉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飞去。
忽听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数声,俯首望去,只见那神雕伸爪抓住峭壁上的洞穴,正自纵跃上来。它身躯虽重,但腿劲爪力俱是十分厉害,顷刻间便上了平台。
那神雕稍作顾盼,便向杨过点了点头,叫了几声,声音甚是特异。杨过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没公冶长的本事,不懂你言语,否则你大可将这位独狐前辈的生平说给我听了。”神雕又低叫几声,伸出钢爪,抓起剑冢上的石头,移在一旁。杨过心中一动:“独孤前辈身具绝世武功,说不定留下甚麽剑经剑谱之类。”但见神雕双爪起落不停,不多时便搬开冢上石块,露出并列著的三柄长剑,在第一、第二两把剑之间,另有一块长条石片。三柄剑和石片并列於一块大青石之上。
杨过提起右首第一柄剑,只见剑下的石上刻有两行小字: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再看那剑时,见长约四尺,青光闪闪,的是利器。他将剑放回原处,会起长条石片,见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两行小字:
“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不祥,乃弃之深谷。”
杨过心想:“这里少了一把剑,原来是给他抛弃了,不知如何误伤义士,这故事多半永远无人知晓了。”出了一会神,再伸手去会第二柄剑,只提起数尺,呛啷一声,竟然脱手掉下,在石上一碰,火花四溅,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那剑黑黝黝的毫无异状,却是沉重之极,三尺多长的一把剑,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战阵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数倍。杨过提起时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一沉,便拿捏不住。於是再俯身会起,这次有了防备,会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是不当一回事。见那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更圆圆的似是个半球,心想:“此剑如此沉重,又怎能使得灵便?何况剑尖剑锋都不开口,也算得奇了。”看剑下的石刻时,见两行小字道: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杨过喃喃念著“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间剑术,不论那一门那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总以轻灵迅疾为尚,这柄重剑不知怎生使法,想怀昔贤,不禁神驰久之。
过了良久,才放下重剑,去取第三柄剑,这一次又上了个当。他只道这剑定然犹重前剑,因此提剑时力运左臂。那知拿在手里却轻飘飘的浑似无物,凝神一看,原来是柄木剑,年深日久,剑身剑柄均已腐朽,但见剑下的石刻道:
“四十岁後,不滞於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於无剑胜有剑之境。”
他将木剑恭恭敬敬的放於原处,浩然长叹,说道:“前辈神技,令人难以想像。”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剑谱之类遗物,於是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见石板下已是山壁的坚石,别无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
那神雕咕的一声叫,低头衔起重剑,放在杨过手里,跟著又是咕的一声叫,突然左翅势挟劲风,向他当头扑击而下。顷刻间杨过只觉气也喘不过来,一怔之下,神雕的翅膀离他头顶约有一尺,便即凝住不动,咕咕叫了两声。
杨过笑道:“雕兄,你要试试我的武功麽?左右无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七八十斤的重剑怎能施展得动,於是放下重剑,拾起第一柄利剑。神雕忽然收拢双翼,转过了头不再睬他,神情之间颇示不屑。
杨过立时会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剑?但我武功平常,在这绝壁之上跟你过招,决非雕兄敌手,可得容情一二。”说著换过了重剑,气运丹田,力贯左臂,缓缓挺剑刺出。神雕并不转身,左翅後掠,与那重剑一碰。杨过只觉一股极沉猛的大力从剑上传来,压得他无法透气,急忙运力相抗,“嘿”的一声,剑身幌了几下,但觉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只觉口中奇苦难当,同时更有不少苦汁正流入咽喉,睁开眼来,只见神雕衔著一枚深紫色的圆球,正*入他口中。杨过闻到此物甚是腥臭,但想神雕通灵,所*之物定然大有益处,於是张口吃了。只轻轻咬得一下,圆球外皮便即破裂,登时满口苦汁。
这汁液腥极苦极,难吃无比。杨过只想喷了出去,总觉不忍拂逆神雕美意,勉强吞入腹中。过了一会,略行运气,但觉呼吸顺畅,站起身来,抬手伸足之际非但不觉困乏,反而精神大旺,尤胜平时。他暗暗奇怪,按理被人强力击倒,闭气晕去,纵然不受重伤,也必全身酸痛,难道这深紫色的圆囊竟是疗伤的灵药麽?
他俯身提起重剑,竟似轻了几分。便在此时,那神雕咕的一声,又是展翅击了过来。杨过不敢硬接,侧身避开,神雕跟著踏上一步,双翅齐至,势道极是威猛。杨过知物对己并无恶意,但想物虽然灵异,总是畜生,物身具神力,展翅扑击之时,发力轻重岂能控纵自如?若给翅膀扫上了,自空堕下,那里还有命在?眼见双翅扫到,急忙退後两步,左足已踏到了平台的边缘。
那神雕竟是丝毫不容情,秃头疾缩迅伸,弯弯的尖喙竟自向他胸山直喙。杨过退无可退,只得横剑封架,物一嘴便啄在剑上。杨过只觉手臂剧震,重剑似欲脱手,眼见神雕跟著右翅著地横扫,往自己足胫上掠来。杨过吃了一惊,纵身跃起,从神雕头顶飞跃而过,抢到了内侧,生怕物顺势跟击,反手出剑,噗的一响,又与物尖嘴相交。杨过这一下死里逃生,吓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啊!”只觉双足酸软,坐倒在地。神雕咕咕低叫两声,不再进击。
杨过无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转念一想,此雕长期伴随独孤前辈,瞧它扑啄趋退间,隐隐然有武学家数,多半独孤前辈寂居荒谷,无聊之时便当它是过招的对手。独孤前辈尸骨已朽,绝世武功便此湮没,但从此雕身上,或能寻到这位前辈大师的一些遗风典型。想到此处,心中转喜,站起身来,叫道:“雕兄,剑招又来啦!”重剑疾刺,指向神雕胸间。神雕左翅横展挡住,右翅猛击过来。
神雕力气实在太强,展翅扫来,疾风劲力,便似数位高手的掌风并力齐施一般,杨过手中之剑又太也沉重,生平所学的甚麽全真剑法、玉女剑法等等没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则巧妙趋避,攻则呆呆板板的挺剑刺击。
斗得一会,杨过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雕便走开两步。如此玩了一个多时辰,一人一雕才溜下平台,回入出洞。
次晨醒转,神雕已衔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圆球放在他身边,杨过细加审视,原来是禽兽的胆囊,想到初遇神雕时它曾大食毒蛇,又与巨蟒相斗,想来必是蛇胆。又想毒蛇之胆不知是否也具剧毒,但作日食後精神爽利,力气大增,反正自己体内就有情花和冰魄银针的剧毒,也不用多加理会,於是一口一个吃了,静坐调息。突然之间,平时气息不易走到的各处关脉穴道竟尔畅通无阻。杨过大喜,高声叫好。本来静坐修习内功,最忌心有旁骛,至於大哀大乐,更是凶险,但此时他喜极而呼,周身内息仍是绵绵流转,绝无阻滞。
他跃起身来,提起重剑,出洞又和神雕练剑。此时已去了几分畏惧之心,虽然仍是避多挡少,但在神雕凌厉无伦的翅力之间,偶然已能乘隙还招。
如此练剑数日,杨过提著重剑时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击刺挥掠,渐感得心应手。同时越来越觉以前所学剑术变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远胜世上诸般最巧妙的剑招。他一面和神雕搏击,一面凝思剑招的去势回路,但觉越是平平无奇的剑招,对方越难抗御。比如挺剑直刺,只要劲力强猛,威力远比玉女剑法等变幻奇妙的剑招更大。他这时虽然只剩左手,但每日服食神雕不知从何处采来的蛇胆,不知不觉间膂力激增。
这日外出散步,在山谷间见有三条大毒蛇死在地下,肚腹洞开,蛇身上被利爪抓得鲜血淋漓,知道自己所食果是蛇胆。只是这些毒蛇遍身隐隐发出金光,生平从所未见,自是不知其名,心想:神雕力气这样大,想必也是多食这些怪蛇的蛇胆之故。
过得月馀,竟勉强已可与神雕惊人的巨力相抗,发剑击刺,呼呼风响,不自禁的大感欣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学,颇有渺不足道之感。转念又想,若无先前根柢,今日纵有奇遇,也决不能达此境地,神雕总是不会言语的畜生,诱发导引则可,指教点拨却万万不能,何况神雕也不能说会甚麽武功,只不过天生神力,又跟随独孤求败日久,经常和他动手过招,记得了一些进退扑击的方法而已。
这一日清晨起身,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杨过向神雕道:“雕兄,这般大雨,咱们还练武不练?”神雕咬著他衣襟,拉著他向东北方行了几步,随即迈开大步,纵跃而行。杨过心想:“难道东北方又有甚麽奇怪事物?”提了重剑,冒雨跟去。
行了数里,隐隐听到轰轰之声,不绝於耳,越走声音越响,显是极大的水声。杨过心道:“下了这场大雨,山洪暴发,可得小心些!”转过一个山峡,水声震耳欲聋,只见山峰间一条大白龙似的瀑布奔泻而下,冲入一条溪流,奔胜雷鸣,湍急异常,水中挟著树枝石块,转眼便流得不知去向。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杨过衣履尽湿,四顾水气蒙蒙,蔚为奇观,但见那山洪势道太猛,心中微有惧意。
神雕伸嘴拉著他衣襟,走向溪边,似乎要他下去。杨过奇道:“下去干麽?水势劲急,只怕站不住脚。”神雕放开他衣襟,咕的一声,昂首长啼,跃入溪中,稳稳站在溪心的一块巨石之上,左翅前*,将上流冲下来的一块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顺水冲下,又是挥翅击回,如是击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终流不过它身边。到第七次顺水冲下时,神雕奋力振翅一击,岩石飞出溪水,掉在石岸,神雕随即跃回杨过身旁。
杨过会意,知道剑魔独孤求败昔日每遇大雨,便到这山洪中练剑,自己却无此功力,不敢便试,正自犹豫,神雕大翅突出,刷的一下,拂在杨过臀上。它站得甚近,杨过出其不意,身子直往溪中落去,忙使个“千斤坠”身法,落在神雕站过的那块巨石之上。双足一入水,山洪便冲得他左摇右幌,难於站稳。杨过心想:“独孤前辈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稳,我如何便不能?”当即屏气凝息,奋力与泪流相抗,但想伸剑挑动山洪中挟带而至的岩石,却是力所不及了。
耗了一柱香时分,他力气渐尽,於是伸剑在石上一撑,跃到了岸上。他没喘息得几下,神雕又是挥翅拂来。这一次他有了提防,没给拂中,自行跃入溪心,心想:“这位雕兄当真是严师诤友,逼我练功,竟没半点松懈。它既有美意,我难道反无上进之心?”於是气沉下盘,牢牢站住,时刻稍久,渐渐悟到了凝气用力的法斗,山洪虽然越来越大,直浸到了腰间,他反而不如先前的难以支持。又过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涨到口边,杨过心道:“虽然我已站立得稳,总不成给水淹死啊!”只得纵跃回岸。
那知神雕守在岸旁,见他从空跃至,不待他双足落地,已是展翅扑出。杨过伸剑挡架,却被它这一扑之力推回溪心,扑通一声,跌入了山洪。
他双足站上溪底巨石,水已没顶,一大股水冲进了口中。若是运气将大口水逼出,那麽内息上升,足底必虚,当下凝气守中,双足稳稳站定,不再呼吸,过了一会,双足一撑,跃起半空,口中一条水箭激射而出,随即又沉下溪心,让山洪从头顶轰隆轰隆的冲过,身子便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动。心中渐渐宁定,暗想:“雕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剑挑石,仍是叫它小觑了。”他生来要强好胜,便在一只肩毛畜生之前也不肯失了面子,见到溪流中带下树枝山石,便举剑挑刺,向上流反推上去。岩石在水中轻了许多,那重剑受水力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时沉重,出手反感灵便。他挑刺掠击,直练到筋疲力尽,足步虚幌,这才跃回岸上。
他生怕神雕又要赶他下水,这时脚底无力,若不小休片时,已难与山洪的冲力抗拒,果然神雕不让他在岸上立足,一见他从水中跃出,登时举翅搏击。
杨过叫道:“雕兄,你这不要了我命麽?”跃回溪中站立一会,实在支持不住,终又纵回岸上,眼见神雕举翅拂来,却又不愿便此坐倒认输,只得挺剑回刺,三个回合过去,神雕竟然被他逼得退了一步。杨过叫道:“得罪!”又挺剑刺去,只听得剑刃刺出时嗤嗤声响,与往时已颇不相同。神雕见他的剑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闪跃退避。
杨过知道在山洪中练了半日,劲力已颇有进境,不由得又惊又喜,自忖劲力增长,本来决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击刺半日,剑力竟会大进?想是那怪蛇的蛇胆定有强筋健骨的奇效,以致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内力大增,此时於危急之际生发出来,自己这才察知。
他在溪旁静坐片刻,力气即复,这时不须神雕催逼,自行跃入溪中练剑。二次跃上时只见神雕已不在溪边,不知到了何处。眼见雨势渐小,心想山洪倏来倏去,明日再来,水力必弱,乘著此时并不觉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练一会,当下又跃入溪心。
练到第四次跃上,只见岸旁放著两枚怪蛇的蛇胆,心中好生感激神雕爱护之德,便即吃了,又入溪心练剑。练到深夜,山洪却渐渐小了。
当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许多顺刺、逆击、横削、倒劈的剑理,到这时方始大悟,以此使剑,真是无坚不摧,剑上何必有锋?但若非这一柄比平常长剑重了数十倍的重剑,这门剑法也施展不出,寻常利剑只须会在手里轻轻一抖,劲力未发,剑刃便早断了。
其时大雨初歇,晴空一碧,新月的银光洒在林木溪水上。杨过瞧著山洪奔腾而下,心通其理,手精甚术,知道重剑的剑法已尽於此,不必再练,便是剑魔复生,所能传授的剑术也不过如此而已。将来内力日长,所用之剑便可日轻,终於使木剑如使重剑,那只是功力自浅而深,全使自己修为,至於剑术,却至此而达止境。
他在溪边来回散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独孤前辈留下这柄重剑,又若非神雕从旁诱导,自己因服怪蛇蛇胆而内力大增,那麽这套剑术世间已不可再而得见。又想到独孤求败全无凭藉,居然能自行悟到这剑中的神境妙诣,聪明才智实是胜己百倍。
独立水畔想像先贤风烈,又是佩服,又是心感。寻思:“姑姑见到我此刻的武功,可不知有多欢喜了。唉,不知她此时身在何处?是否望著明月,也在想我?”一念及小龙女,胸口便是一阵剧痛。
转念又想:“我虽悟到了剑术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倘若情花之毒突然发作,明天便即死了,这至精至妙的剑术岂非又归湮没?”想到此处,雄心登起,自言自语的道:“我也当学一学独孤前辈,要以此剑术打得天下群雄束手,这才甘心就死。”
回眼看著右臂断折之处,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热血涌上胸间,心道:“这丫头自恃父亲是当代大侠,母亲是丐帮帮主,自来不把我放在眼里,自小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少白眼,多少折辱?我谎言欺骗武氏兄弟,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为她而死,岂非也是她的罪过?哼哼,她乘我重病之际斩我一臂,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他向来极重恩怨,胸襟殊不宽宏,当日手臂初断,躲在这荒谷中疗伤,那是无可奈何,此刻臂伤已愈,武功反而大进,报仇雪恨之念再也难以抑制。
当下心念已决,连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说道:“雕兄,你的大恩大德,终究报答不了,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几椿恩怨未了,暂且分别,日後再来相伴。独孤前辈这柄重剑,小弟求借一用。”说著深深一揖,又向独孤求败的石冢拜了几拜,掉首出谷。那神雕直送至谷口,一人一雕搂抱亲热了一阵,这才依依而别。
那柄剑极是沉重,如系在腰间,腰带立即崩断。他在山边采了三条老藤,搓成一带,将重剑系了,负在背上,施展轻身功夫,直奔襄阳。
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间行事不便,何况一晚没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均是武学高手,此时必已康复,遇上了定有一番恶斗,当下在城外的坟场草丛中睡了几个时辰,然後调息运功,又采些野果饱餐了一顿,等到初更时分,来到襄阳城下。
襄阳城雄垣高,当日金轮法王、李莫愁等从城头跃下,尚须以人垫足,方免受伤,现下要从城墙脚攀上墙头,殊非易事。杨过在坟场中休息之时,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郭伯伯那“上天梯”的功夫我可不会,独孤前辈如何上那悬崖峭壁,我便如何爬上襄阳城头,走到东门旁僻静之处,眼见城头巡视的守兵走远,便跃起身来,挺重剑往城墙的上奋力一刺。重剑虽无尖锋,但这一剑去势刚猛,那城墙以极厚的花冈石砌成,却听篷的一声,应剑而破,裂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孔。杨过没料到随手一剑竟有这般威力,心中又惊又喜,二次跃上时左足踏入破洞,举手挺剑,在头顶的城墙上又刺了一孔,这次出手轻得多了,以免惊动城上守军。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後数丈时,施展“壁虎游墙功”翻上了城头,躲在暗处。城墙内侧有石级可下,杨过待守军行开,一溜烟的飞奔而下,迳向郭府而去。
他服食蛇胆後内力大增,同时身躯灵便,轻功也远胜往昔。但郭靖的武功实在非同小可,单是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无人能敌,再加上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奥妙,自己所知者不过十之六七,因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门外,悄悄越墙而进。
绕过花园,即望见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走到窗外一听,室中无人,轻轻推门,那门应手而开,便走进室中。
黑暗中隐约见到床帐桌椅与先前无异,床上衾枕却已收去。低身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己一条大好的臂膀便是在这床上失去,忍不住又是伤感,又是愤怒。
他相貌俊俏,性格也颇风流自喜,虽对小龙女一往情深,从无他念,但许多少女见了他往往不由自主的为之锺情倾到,如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人或暗暗倾心,或坦率示意。此刻他手抚床边,想起自己已成残废,若再遇到这些多情少女,在她们眼中,自己势必成为可笑可怜之人,武功虽强,也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而已。思潮起伏,追念平生诸事,情不自禁的低声说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别说我少了一臂,便是四肢齐折,她对我的心意也必毫无变异。”
正想到此处,忽听东面隐隐传来两人言语争执之声,听声音正是郭靖和黄蓉。杨过好奇心起,想听两人争些甚麽,寻声悄步,走到郭靖夫妇居室的窗外。
只听黄蓉大声说道:“这两人明明是抱了襄儿前去绝情谷,想换解毒药物,你口口声声还说杨过是好人?这孩子生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时还有命麽?”说到这里,语声呜咽,啜泣起来。
郭靖说道:“过儿决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累次救我救你,咱们便拿襄儿换他一命,那也是心甘情愿。”黄蓉泣道:“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这时室中突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声音甚是洪亮。杨过大奇:“难道那小女孩已从李莫愁手中抢回来了?怎麽她又说‘这时还有命麽’?”屏住呼吸,凑眼到窗缝中张望,只见黄蓉手中果然抱著一个婴儿。那婴儿刚好脸向窗口,杨过瞧得明白,但见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脸上生满了细毛。那女婴郭襄他曾在怀中抱过良久,记得是白嫩娇小,眉目清秀,和这壮健肥硕的婴儿大不相同。黄蓉背向窗口,低声哄著婴儿,说道:“好好一对双胞胎,你快去给我找他姊姊回来。”杨过恍然大悟,才知黄蓉一胎生下了两个孩儿,先诞生的是女婴郭襄,其後又生一个男婴。当生这男婴之时,女婴已给小龙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来踱去,说道:“蓉儿,你平素极识大体,何以一牵涉到儿女之事,便这般瞧不破?眼下军务紧急,我怎能为了一个小女儿而离开襄阳?”黄蓉道:“我说我自己去找,你又不放我去。难道便让咱们的孩儿这样白白送命麽?”郭靖道:“你身子还没复原,怎能去得?”黄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儿,做娘的苦命,那有甚麽法子?”
杨过在桃花岛上和他们相聚多年,见他们夫妇相敬相爱,从来没吵过半句,这时却见二人面红耳赤,言语各不相下,显然已为此事争执过多次。黄蓉又哭又说,郭靖绷紧了脸,在室中来回走个不停。
过了一会。郭靖说道:“这女孩儿就算找了回来,你待她仍如对待芙儿一般,娇纵得她无法无天,这样的女儿有不如无!”黄蓉大声道:“芙儿有甚麽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还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
郭靖大声喝道:“蓉儿,你说甚麽?”举手往桌上重重一击,砰的一声,木屑纷飞,一长坚实的红木桌子登时给他打塌了半边。那婴儿本来不住啼哭,给他这麽一喝一击,竟然吓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时,杨过突见西首窗下有个人影一幌,接著矮了身子,悄悄退开。杨过心想:“原来除我之外,还有人在窗外偷听,却是谁了?”当下蹑足在那人之後,只见那人身形婀娜,正是郭芙。杨过心头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後一暗,房中灯火熄灭,听黄蓉气忿忿的道:“你出去罢,别吓惊了孩儿!”
杨过知道郭靖就要出来,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过,当即钻到假山之後,快步绕到郭芙房外,一跃窜高,上了她房外那株木笔花树,躲在枝叶之间。
过不多时,果见郭芙回到房中。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已打过二更啦,姑娘请安睡罢!”郭芙哼了一声,道:“我睡得著时自然会睡!你出去。”那女子应道:“是。”只见一名丫鬟开门出来,带上房门,自行去了。
过了半晌,只听得郭芙幽幽的一声长叹,杨过心道:“你还叹甚麽气?你断我一臂,我便也断你一臂,只不过好男不与女斗,此刻我下来伤你,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大丈夫行迳。”略一沉吟,已有计较:“好,让我大声叫嚷,将郭伯伯叫来。我先将他打败,再处置他女儿。男儿汉光明磊落,再也无人能笑话我一句。”但转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绝,我真能胜得了他麽?只怕未必!那麽此仇就此不报了?”念及断臂之恨,胸间热血潮涌,将心一横,正要从木笔花树上跳下,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大踏步过来。
只见他脚步沉凝,身形端稳,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儿房外,伸指在门上轻轻一弹,说道:“芙儿,你睡了麽?”郭芙站了起来,道:“爹,是你麽?”声音微带颤抖。杨过心中一惊:“莫非郭伯伯知我来此,特来保护女儿?好!我便先和你动手!打你不过,死在你手下便了。”
郭靖“嗯”了一声。郭芙将门打开,抬头向父亲望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